第七十一章

那日,小春和李青足足磨蹭了兩個時辰才回到山上。

到了山門口,小春讓李青把放下來。

「行了行了,已經到了。」

李青微微彎下身,小春跐溜下從他背上滑了下來。

繞到李青面前,背著手,低頭踢了踢地上石子,猶豫道:「那,那走啦。」

李青:「好。」

小春撅撅嘴,又晃蕩幾步,還是沒有離開。

沒說話,李青也沒說話。

半響,小春抬起頭,偷偷看李青。李青魁梧身軀在夜幕之下巋然不動,他神色很平淡。小春想起從前,忽然開口道:「真身……」

李青:「嗯?」

小春想了想,道:「從前變過劍,還記得么?」說完,馬上又反應過來,道:「算了算了,肯定不記得了。那……」

李青不知道想問什麼,直安靜地等著。

小春道:「真身,是指……做劍時候,直都是個樣子么?」

李青靜了片刻,緩道:「若指是原身,確是副模樣。」

小春哦了聲,點了點頭。之所以想到這個問題,就是剛剛偷看李青時候,李青平靜臉總讓想起從前那柄青黑闊劍。

之前李青神智不全時候還沒有什麼感覺,而現在完全恢複了李青,總讓聯想到那柄劍。

那劍同現在他太像了。

同樣巍峨,同樣沉默。

也同樣擁有那份讓小春忍不住低下頭、輕縮脖頸深沉。

小春久久不語,李青微動下,低聲道:「怎麼了。」

小春搖搖頭,搖完了才反應過來李青看不見,又補充道:「沒啥。」

李青嗯了聲,兩人又安靜了。

過了會,小春嘻嘻地笑了聲,輕聲道:「想來也是。」

李青:「什麼。」

小春努努嘴,道:「同那劍真像。」

李青:「……」

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在想要不要同小春說,他同「那劍」不是像,而是他們本就是體。想了想,李青還是沒有說。

小春拍拍衣裳,道:「好了,天色不早,得走了。」

李青:「好。」

小春轉過身,李青忽然道:「明日,來找可好。」

「嗯?」

縱使李青直是面無表情,小春也從他臉上看出些緊張來。

「明日……」李青低聲道,「明日再找,可願意。」

小春紅著臉,微乎其微地嗯了聲。

轉過身,三步回頭,朝山門走去。

李青站在身後,直站到他再也感受不到氣息,才頓了下腳,化作股劍風,呼嘯而去。

小春蹦蹦噠噠地朝著自己小屋走去,路上滿臉傻笑。

夜已經很深了,劍閣也從來沒有守夜弟子,所以這路走來,整個山坡都靜悄悄。

小春無意識地輕聲哼著小曲,晃晃蕩盪地回到居住山崖,剛進院子,立馬僵住了。

在夜幕盡頭,山崖之邊,個黑色人影端坐在小院中石凳上。

在那刻,那道人影就像是把無形長劍,溫柔又果斷地斬斷了那個本不該出現夢境。

小春覺得有口氣卡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來。

黑暗中,傳來衛青鋒低沉聲音。

「站在外面做什麼,進來吧。」

小春小手不由自主地握在起,慢慢走了進去。來到衛青鋒兩步外,又站住了。

衛青鋒正在擦拭斷濤劍,劍身在月色下泛著冷冷青光。衛青鋒手很穩很穩,劍在他手裡,沒有絲毫抖動。

「大師兄……」

衛青鋒轉過頭,淡淡地看了眼。

「為何低著頭。」

小春有些難過,只覺得自己好似沒臉皮直視衛青鋒,死死地悶著頭不說話。

衛青鋒靜靜地看了會,低聲道:「夜裡涼,回房休息吧。」

小春兩手掐在起,相互摳得生疼,沒有動,張嘴閉嘴好會,最後也只道了句:「大師兄……錯了。」

衛青鋒緩緩搖了搖頭。

小春:「下——」

「小春。」

還沒等小春說完,衛青鋒便打斷了。他低聲道:「既然不認為是錯,又何必認錯。」

小春身上輕輕顫,啞口無言。

衛青鋒將劍鋒收鞘,站起身,道:「回去休息吧。」

小春還是沒有動。

夜幕中,薄芒山寂靜無聲。

枉然間,衛青鋒忽然沉聲低喝:「叫回房去!」

小春被突如其來喝嚇得渾身緊繃,可還是沒有動。

衛青鋒臉色極為難看。

從很小時起,小春就不曾見過衛青鋒這般神色,別說這樣凶,這幾年來,他連高聲對說話都不曾。

可小春無法怪他,只怪自己。

但就像衛青鋒所說樣,既然不認為是錯,又怎麼認錯。

不知過了多久,小春緊緊握了下手,然後猛然抬起頭來。

月光下,這個小姑娘臉顯得有些蒼白。衛青鋒看著神情,驀地僵住了。

「大師兄。」

「回去……」

衛青鋒背過身。

小春臉色慘白,「——」

「回去!」

許是薄芒山夜風,讓那不動如山男人話語,竟然帶著些微顫抖。

小春看著他深沉背影,年歲不大,可對那道身影憧憬,卻已佔了半生。而現在,要說出那註定會傷及他話語,想到這,小春臉色更蒼白了。

可不能不說。

今夜月格外清冷,那份冷冰冰寒意鼓起了勇氣。

有種感覺,如果現在不說,那永遠也說不出口。

「他沒變。」小春輕輕開口,「大師兄,他沒變……」

夜風輕輕地吹,寂靜天地間,只有薄芒山谷,默默注視著枯崖上兩人。

身後撲通聲。

衛青鋒身子瞬間僵硬。

小春跪在地上,蒼白小臉上滿是淚水。

自小到大,陸小春從不曾這般在他人面前流淚。

「大師兄,知道對不住,可放不下他。」

放不下過往,放不下歲月,放不下幽風碧潭,也放不下青山明月。

當夜深人靜時候,偶爾入夢,總是當初那個頂著太陽給當床傻子。

「求了……」小春仰頭看著高高在上衛青鋒,哽咽著。「求了,大師兄,求了……」

只是句求,聽在衛青鋒耳里,就那樣卸去他渾身力氣。他抬頭,看著天際明月。那月寂靜、幽深,遠遠也像是在遙望著他。

「求什麼。」衛青鋒低低開口。

小春哭彎了腰,什麼都說不出。

衛青鋒低語,好似在對小春說,又好似對著那輪明月說。

「年少成名,當時只覺前路空空如也。每次讓出步,都對自己說,這裡更值得。如今,讓出所有,卻還不得不再退步。」衛青鋒語氣平淡,當中夾雜了不輕易為人所知疲憊與倦意。

他慢慢轉過身,逆著月光,小春看不清他臉,只看著他發角被風吹得飄起來。

衛青鋒彎下腰,將面前小姑娘扶了起來。

「大師兄……」

「別說話,」剛剛那會,用光了小春力氣,衛青鋒拖著肩,輕輕抬手,將抱了起來,朝屋子走去。

「不管什麼事,們明日再談。」

進了屋子,衛青鋒將小春放到床上,然後關好門,離開了。

小春躺在床上,屋子裡黑黢黢,可是點都不冷。

入了深秋,每日夜幕前,衛青鋒習武之後便會給小春屋子燒個火盆,等屋子暖和了,再將火盆拿走。

小春躺著躺著,猛地抬手扇了自己巴掌。

「陸小春個畜生……」

罵了句,將頭死死埋在被子里。

……

不遠處塔樓里,同樣有兩個在夜中不眠人。

賀涵之冷冷地看著那個窗邊身影,道:「剛剛說什麼。」

李青:「要留下。」

賀涵之:「理由呢。」

李青沒有說話,他站在窗邊,在月色襯托下,他眼上那已經洗得泛白布條顯得格外破舊。

賀涵之看在眼裡,在心裡默默地笑了聲。

理由,還需問什麼理由。

他走到桌邊,點亮了桌上油燈。橘色燈暈照亮了不算大房間。

賀涵之道:「想起了么。」

李青緩緩搖搖頭。

賀涵之笑道:「什麼都想不起,還要留下?」

李青低下頭,沉吟半許,開口道:「賀秋,此事是執意,確於不公,——」

「這種時候,」賀涵之打斷他道,「別用於不公這種撒嬌字眼。」

李青:「……」

賀涵之靠在桌邊,嘖嘖道:「理么,就這樣廂情願。」

李青低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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