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我把譯電翻來覆去的檢查,發現不是破譯失誤,那確實是我的名字。這份密文的發送時間在七月初,不列顛空戰開始之前。我不斷猜想,這是誰,出於什麼目的,試圖聯繫我。

它發送者至少清楚三個訊息。

一:我叫艾倫·卡斯特。

二:我的生日。

三:我在普林頓莊園一號辦公室,負責「迷」的破譯工作。

因此他(她?)才故意把密碼設置得看上去和「迷」類似,以便於它最終能被送往我所在的辦公室。加密方式複雜得難以想像,但是最後的密匙只是簡單的數字——我的生日,最大程度上保證破譯者是我。

最關鍵的是密文那句話:艾倫·卡斯特?

我不明白這是一個試探,還是一句問候。

我試著破譯了其他兩條相同的密文。內容讓我大吃一驚。

一條是九月二十七日截獲的密文:

三日後,由日間空襲作戰轉變為夜間空襲作戰。

我清楚的記得,十月一日開始,納粹飛機的確減少了日間空襲次數,大部分時候是在黃昏或者深夜出現,扔完炸彈就返航。

第二條密文時間是在一周以後:

空襲範圍已不限於倫敦。

收到密文後的第四天,伯明翰和利物浦半夜受到德國飛機襲擊,化為火海。

透過秋天的陽光看,原稿紙張單薄得透明,被黑墨水塗寫得一塌糊塗。我開始思考要不要給安得蒙看。

安得蒙卻先找到了我。

我們周末開車去兜風。倫敦郊區有寬廣的鄉村公路,兩旁都是樹冠寬大的老橡樹,葉子被季節染成絢爛的金黃或者深紅色。 籬笆上掛著忍冬青的小紅果,田野的角落裡蘑菇開始大量生長。

我們路過一片正在收割的麥田,安得蒙把車停下來,問我:「艾倫,你喜歡鄉村?」

我有點心不在焉:「我在貝肯福德郡長大的。和倫敦比那裡就是鄉下。」

他很認真的思考了一會兒:「你和你叔父關係好嗎?」

「每月給他寄錢。」

安得蒙似乎在想什麼,帶著白手套的手指一直輕輕敲著方向盤。

「艾倫,回去在你叔父家等我。」他說:「現在還來得及。」

我很驚訝:「等你?你要做什麼?」

安得蒙似乎不想回答我。他深碧色的眼眸眯起來,轉頭看收割到一半的田野。麥穗沉沉甸甸的,一半倒在地上,烏鴉不遠處覬覦著。

過了好一會兒,他說:「埃德加愛你,不是嗎?」

我點點頭。

「你也愛他,不是嗎?」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的。」我停頓了一下:「只是作為朋友。」

安得蒙似乎鬆了一口氣。他彎起眼睛看著我笑,伸手摸我的頭髮。

「最近情報局會有大動靜。C要下台。抵抗與投降中他選擇了投降,這是他犯下的最大錯誤。他犯的錯誤太多了,不適合情報局現在的位置。」

「那誰上台?」

「我。」安得蒙說:「一切會很快。你回貝肯福德郡等我。」

我愣住。

「到多久?」

「戰爭結束。」

「哦,親愛的,C下台關我什麼事?」

安得蒙修長的手指摸了摸我的臉頰,手套布料因為秋天太陽烘烤而帶著溫暖的溫度。他動作很溫柔。

「因為你是我唯一的軟肋。我不希望C用你來要挾我。」

「你是說,C可能找我的麻煩?」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沒有理由。」

「很多理由——比方說你的母親為德國情報局工作,你大學最好的朋友是納粹。你們一直保持信件聯繫,並且還發生過——肉體關係。艾倫,聽我說,回貝肯福德郡你叔父的農莊里去,等我。戰爭結束後我會來找你。」

我們在倫敦郊外的鄉村公路上,陽光溫暖,道路兩邊是秋天金黃色的老橡樹。我們頭頂上是英格蘭美麗湛藍的天空。

安得蒙要我離開情報局。

「你知道,就算我母親為柏林情報局工作,不代表我叛國。」一瞬間我很憤怒:「就算我和埃德加做過愛那也不是我的錯!你他媽知道是怎麼回事!」

「可是陪審團的那群老頭子不知道。聽我說,艾倫。」安得蒙抓住我的手,抓得非常緊。

他停頓了很久才說:「我愛你。」

「你是擔心我影響你在情報局的職位?!」

「不,艾倫!」

我情緒有些失控,猛然站起來,抓住安得蒙的領口。我傷心極了,覺得自己的肩膀在顫抖,全身都在發抖,喉嚨喊得疼痛。

「親愛的,你利用了我幾次?每一次我都差點死掉!琳娜,埃德加……你事前從來沒有告訴我,最後總是以解救者的姿態出現。你能理解我被最親愛的朋友背叛時的感覺嗎?如果你能事先警告我一句……哪怕只是『路上小心』。我被囚禁在一間灰暗的,看不見陽光和天空的屋子裡,所有的希望就是將來有一天能再次見到你。我們會幸福相愛,一直到永遠,不是嗎?」

有些東西不觸碰,它們可以一輩子呆在心底,一旦觸碰,就如同洪水一般傾瀉出來,不能控制。

我聽見自己說:「可是到最後,我威脅到你利益時,你要我離開。戰爭結束後你會消失在哪裡,誰知道呢?是吧,親愛的?你還記得當初那個追過你的艾倫·卡斯特嗎,維森教授?」

安得蒙沒有反抗,任憑我勒住領口,沖他大喊大叫。他的臉依舊清秀好看,纖長的睫毛垂下來,顯得有些悲傷。

我已經失去了理智,拚命的搖晃他。

最後他抱住我,抱得很緊,讓我無法反抗。

他輕輕的說:「如果戰爭結束之後我不能來找你,一定是我死了。我愛你,艾倫。」

「那讓我留下來。一號辦公室還需要我。」我固執的說:「只有我才能對付『迷』。」

他沉默了片刻,說:「好。」

這件事情就這樣告於段落。我開始考慮不把密文的事情告訴安得蒙。這件事算是柏林情報局在試圖聯繫我,一旦彙報上去,會成為我的致命弱點。況且目前的信息量很少,和一號辦公室破譯的內容基本相同,即使彙報上去意義也不大。

我決定再等一段時間。

阿諾德閑死了。他來普林頓莊園的時間開始變多,穿著白大褂,胸口垂著小節金色錶鏈,靠在我辦公桌是:「喲,小艾倫,今天還是那麼帥氣。」

我真心感謝他:「謝謝。」

那段時間我比較頹廢,心理醫生也比較頹廢,我們經常靠著普林頓莊園僻靜的紅磚牆聊天抖腿,數從頭頂飛過的德國轟炸機。

他叼著煙:「十二架,從中午算起。」

「好像是十三。」我說。

阿諾德蠻不講理:「十三不吉利。我說十二架就是十二架。」

我問他:「我記得你以前不常吸煙?」

「你以前也沒這麼陰鬱。」

「滾開,成熟的男人才懂得憂鬱。」我用胳膊肘撞他:「你呢?」

「受傷的男人吸起煙來比較帥氣。」

我問心理醫生:「你怎麼受傷了?」

阿諾德吸了很大一口煙,仰起頭,眯著眼睛:「因為當初我不夠認真,我愛的人被別人搶走了。」他轉頭看我:「小艾倫,來給我個同情的擁抱。」

我抱了抱他,拍拍他的背:「活該。你看我追安得蒙,從來不花心。」

心理醫生受傷了:「親愛的,你太冷淡了。再抱一次。」

想到安得蒙,一瞬間我有些黯然。

阿諾德說了很多他工作上的事情。他敲門的避開了那些涉及保密的東西,告訴我最近處理的納粹間諜。他們接受藥物注射之前一直高喊帝國萬歲,希特勒萬歲,可是藥效發作之後,都低聲啜泣,怎麼樣都不能停止。

「每個人心裡都有那個脆弱的角落。」阿諾德告訴我:「你也一樣,我也一樣。」

沒有價值的間諜被送往審判法庭,有些人則被關起來,等待再次審問。

「我們在西區有個軍事機構,專門關這些人。通電的鐵絲網,高圍牆,很高的瞭望塔。加西亞先生親手建造的——進去了就出不來的地方。」

阿諾德嘆了一口氣:「每天看這些東西,會讓人很壓抑。」

十月底,我猜密匙的時候又收到了那條神秘的密文。

密文依然只有一行字:

十一月一日夜間,轟炸南安普敦。致艾倫·卡斯特。

同時「迷」破譯出的德軍空軍指揮部電文也顯示了相同的消息。

十一月一日凌晨三點,德國和義大利的飛機果然出現在了南開普敦上空,市區成為一片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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