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納粹戰爭席捲整個歐洲,一對猶太夫婦舉家逃往了美國,扔下了他們的小房子和裡面破破爛爛的傢具。埃德加撬開門鎖,我們躲了進去。

客廳的茶几上擺著來不及帶走的茶具,缺了口,蒙著很厚的灰塵。壁爐上有全家福的照片,是一對年輕夫婦,懷裡抱著他們五六歲的小女兒。小女孩繼承了典型猶太人的臉,高鼻樑,捲曲的黑髮,櫻桃一般飽滿紅潤的嘴唇。

和父母離開時的我年紀差不多。

埃德加逼著我從卧室走向客廳時我下意識的瞟了一眼照片,最後感嘆了一句,真是個美滿的家庭。愛的人和被愛的人在一起,他們會永遠的幸福下去。

埃德加示意我坐在沙發上,他顯得很鎮靜,彷彿這是預料之中的結局。過了幾分鐘,響起敲門聲,他擋在門口和訪客談了幾分鐘,然後側過半邊身體讓客人通過:「這就是艾倫。」

他轉過身來安慰一般對我笑:「艾倫,別怕,一會兒就好。」

醫生戴著一頂棕色的寬邊軟帽,遮住了臉。他放下藥箱,向我這個方向看來,彷彿突然僵硬住了一般。

他快步走過來,俯身看我,然後責怪埃德加:「糟糕透了。你這樣囚禁下去,他會死的。」

我的心從來沒有跳得這麼快過。

沒有實驗室那樣嚴謹的環境,玻璃試管和針筒被放置在茶几上,溶液最終無色透明。埃德他捲起我的袖子,然後坐在我旁邊,一隻手抱緊我,另一隻手蒙住我的眼睛。

他說:「可以開始了。」

針頭推進靜脈血管時,埃德加抱住我的手臂突然變得很用力。我感覺到有濕潤的東西蹭在裸|露出來的肩膀上,我以為他在哭,可是他的聲音很平靜。

他吻著我的脖子,低聲說:「艾倫,一會兒就過去了……」

那時候與其是感覺到痛,不如說是緊張。我不知道注射進血管的液體到底是什麼,會起什麼效果。我相信把它們注射進我身體的人,看見他的那一剎那我驚喜到心臟幾乎要從胸腔里跳出來。

阿諾德也安慰我:「放心,沒事,一會兒就好。」

埃德加蒙住了我的眼睛,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我能想像他細長的眼睛在軟帽下面眯起來的樣子。阿諾德出現了,說明一切都會有轉機。或許我的安得蒙就在不遠處,默默控制著這一切。我將會活下去,一直活到戰爭結束,清醒的,幸福的活下去。

我要相信安得蒙,他能夠把這一切痛苦都結束掉。

後來我問阿諾德,他到底給我注射了什麼。心理醫生得意的翹起腿,靠在沙發上:「生理鹽水。小艾倫,你當時看起來糟糕透了,我連安眠藥都不敢用。」

埃德加終於放開了我,他拔出槍,阿諾德順從的舉起雙手,背過身去,慢慢往門外走。

他走到門廊時,忽然轉身拔槍。

埃德加同時拔槍。

可是他的槍口指著我。

「把槍放下,不然我殺了艾倫。」

阿諾德說:「如果你真的想殺艾倫·卡斯特,就不會落到被自己組織的人追殺這種境地了,不是嗎?」

埃德加保持沉默。

他的槍並沒有放下。

「我會殺了艾倫,然後自殺。」他說,然後孩子氣的歪過頭,徵詢我的意見:「艾倫,你不怕子彈痛,是嗎?」

我盯著他的眼睛:「你瘋了。」

埃德加很少否認我的話,點點頭:「對,絕大部分天才的畫家都是瘋子。」

他兇狠的盯著阿諾德:「我是瘋子!如果艾倫對你們情報系統還有用,就放下槍,滾出去!」

僵持了半個鐘頭,最後阿諾德聳聳肩,退了出去。他對我比了一個安慰性的手勢,然後轉向埃德加:「希爾拉特,你最好看看窗外。」

埃德加鎖上門,用槍抵著我上了二樓。我們平時不用上面的房間,每踩一步都揚起小股的灰塵。他推開窗戶,陰沉著臉看了看外面,然後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到窗前,兇狠得幾乎要我胳膊擰斷。

「艾倫,你一開始就知道那個醫生是安得蒙·加西亞的人,不是嗎?」

「是的。」我告訴他:「因為我還不想變成白痴。安得蒙等我回去,情報局還需要我,我還想活下去。」

埃德加把我推向窗邊,用槍抵住我的太陽穴。

我看見了樓下街道上站滿了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們端著衝鋒槍,把這棟建築物包圍了起來。

我看見了安得蒙。

他穿著挺直的深藍色軍裝,就站在包圍圈的外面,還是那麼清秀好看。彼得跟在他身後。阿諾德站在旁邊彙報情況,可是他似乎沒有聽。

我看見他的同時,他也看見了我。他的嘴唇張開,彷彿想對我說什麼,最終放棄了,搖搖頭,只是遠遠的凝視著我。

哦,真好。那一刻記憶里灰色的天空突然變得明亮起來,我又看見安得蒙,阿諾德,還有我的同事們。他們沐浴在陽光之下,顯得鮮活而美好。

安得蒙要求談判。

然而沒有談判。

不記得這場讓人崩潰的對峙持續了多久,埃德加突然沉重的嘆息了一聲。他放下槍,從背後抱住我的腰,說:「艾倫,我輸在了永遠對你不夠狠心上。」

埃德加很久都沒有這麼溫柔的抱過我了。

那一刻他彷彿又回到了劍橋那個拘謹古板的青年。

他說:「艾倫,我喜歡你灰藍色的眼睛,它們讓人想起英國溫和的天空……我一直想等戰爭結束後,和你去旅行。就算你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我是誰,連簡單的計算題也不會做,我也想帶著你,去那些當初我們當初計畫過去而從來沒有實現的地方——阿爾卑斯山麓,俄國開滿向日葵的平原,萊茵河畔的葡萄園……我畫畫,你做我的模特。」

我不知道說什麼。

我幾乎說不出話來:「如果你不是德國人,如果沒有戰爭……結果可能會不一樣。」

埃德加掰過我的臉,吻我。這個吻漫長而深刻,不再帶著他之前的侵犯與暴力。最後他放開我,指指樓梯,說:「走吧,艾倫。」

我走到樓梯底部,他突然追過來,趴在二樓布滿灰塵的樓梯頂端沖我揮手。他的笑容很溫和,眼神閃亮,彷彿還是曾經劍橋那個英俊的求學青年。

「艾倫,你最好離安得蒙遠點。同性戀是犯法的。」

這就像幾年前我們在圖書館時那種平常的分別,揮揮手,開個玩笑,然後各自分開,第二天再見。

我走出囚禁很久的房子,踏入陽光底下。

安得蒙就在不遠處。他向我跑過來。

頭頂是傳來飛機的轟鳴聲,空襲警報響徹街區。

大地開始震顫,熱浪席捲而來。

有人喊:「德國佬的飛機!德國佬的飛機!炸彈!」

很近處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安得蒙把我壓在地上,聲音喊:「別動。」

炸彈投了很多輪,女人的尖叫和哭泣聲,男人的咒罵求救聲。到日落前,整個街區已經被炸得滿目全非,包括埃德加所在的房子。

第一顆炸彈就落在它的正上方,點燃了火,把它燒成一片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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