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終於明白安得蒙為什麼要把我從普林頓莊園里推出去。他知道這是海面上的巨大的漩渦,如果我不及時改變航向,最終會被吸進深深的海底,殘渣木片都不會留下——無論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

我們在一起的日子裡,我無數次的用近乎虔誠的態度談起母親。他知道卡斯特夫人是我心靈唯一的支柱,我的信仰。不管是為林頓破譯「迷」還是最終決定進入普林頓莊園,我都深受她的影響。她輕柔的鼓勵彷彿就在耳畔:「艾倫你做得對,你是為了我們光榮的不列顛。」

彷彿我一回頭,就能看見她美麗的灰藍色眼睛。

安得蒙明白信仰被摧毀的後果,以及叛國罪名的沉重。即使我不會因為母親叛國而受到任何形式上的處罰,這種家族負罪感會壓迫我的精神,伴隨我一生。我不再是密碼學家簡。卡斯特之子,而是叛徒之子。

不,不,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使我對母親的信仰轟然倒塌。這種崩塌所帶來的親情與良知上的雙重摺磨讓我痛苦不堪。

我想起在一本德文書上讀到的句子。歌德說,在這個躁動的年代,能夠躲進靜謐的激|情深處的人確實是幸福的。我本來是可以幸福的。按照安得蒙的希望,我應該離開他,遠離事情的真相,劍橋畢業後任教,然後有一天能在數學上取得成就,有一本教課書上會用花體字印上我的名字——艾倫·卡斯特,重要理論發現者。那本書將會充滿油墨的芬芳。

如果是這樣,在這場戰爭里,我確實能夠擁有安靜而隱秘的幸福。安得蒙為了壓制這份情報接受了三個月的隔離審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試圖給予我幸福,而我拒絕了。因為戰爭永遠不會按照人們的意圖發展。

那天晚上的強迫之後,安得蒙把我一個人留在空曠無人的影音室。他看上去清秀紳士,做|愛時完全不懂得控制力量,我的腰幾乎沒有知覺了,只感覺到腿像秋天的葉子一樣每走一步都在顫抖。如果不是安得蒙支撐我,我連順著旋轉樓梯走到影映室的力氣都沒有。

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崩潰下,我幾乎以為自己走不回七號辦公室後面自己的房間。

幸好我看見了阿諾德。

七號辦公室是一個紅磚棚屋建築,舊庄園儲物間改造的。阿諾德穿著軍裝,無所事事的背靠著綠漆木門玩懷錶,在手裡拋上拋下。看見我他咧開嘴揮了揮手:「嗨,正好十二點,公主殿下的水晶鞋還在嗎?」

然後他臉色突然嚴肅起來,不再開玩笑,大步走過來把我扶住:「艾倫,你怎麼了?」

我只是隨便的裹了一件大衣。他扶住我時我全身重量都搭在他手臂上,外套鬆開了。阿諾德抱住我的手猛然用力收緊,我痛得啊了一聲,他又抱歉似地趕緊鬆開。

我明白阿諾德看到了什麼。

外套裡面,襯衫松鈕扣開露出的胸膛上遍布安得蒙留下來的吻痕和啃咬痕迹,集中在胸前那兩個敏感點,深深淺淺。長褲丟在了紅樓,襯衫下面是赤|裸的腿。我只覺得身上粘稠,這才發現有大腿內側有血液流淌的痕迹。

阿諾德什麼都沒問,把我扶進房間抱上床。

我第一次看見老狐狸面無表情。他把浴缸放滿熱水,從狹窄的浴室里探頭問我:「艾倫,你自己洗還是我幫你洗?」

我自己洗,但是整個過程阿諾德一直靠著浴室門框看。

「阿諾德,麻煩你在外面等我半小時。」

他沒說過,固執的抱著手站在那裡,金絲眼鏡下看不出情緒。

過了很久才說:「艾倫,你不是自願的。」

我精疲力竭,很久以後才回答他。

「對,我不是。」

「我明天去找安得蒙·加西亞。」

乾涸的血液溶解在熱水裡,一絲一絲浮上水面。我覺得頭很暈,水蒸氣讓我呼吸困難,眼前的事物呈現出扭曲的形狀。最後一段記憶是阿諾德從門邊衝過來,把我從浴缸里抱起來,水濺得滿地都是。

第二天早晨醒來,空氣里充斥著嗆人的煙味。阿諾德坐在我床前吸煙,背對著我,疊著腿,深藍色的卡其布軍服皺褶不堪。他用食指和中指夾著一支GAVLOISE,淡藍色的煙從頂端緩緩升起,消失在稀薄的晨光中。我不喜歡這種法國牌子的香煙,它味道很重,讓人喉嚨不舒服。

「謝謝你,維斯科先生。」

阿諾德站起來走到窗邊,推開玻璃窗讓清新空氣透進來,把煙蒂扔掉,摸出打火機重新點燃一支。他靠著窗戶吸了幾口,回頭對我苦笑:「小艾倫,你每次都暈倒在我懷裡的習慣要改一改,下次至少把衣服穿好。你太相信我的紳士風度了。」

我指指他的煙:「我以為你不在自己身上用精神類藥物。」

「但是偶爾吸一支也不壞。」

他憂鬱的看了我一眼:「艾倫,你的臉色很差。你洗澡的時候暈倒了。」

阿諾德給了我一杯水和阿司匹林。

他拿起帽子往門外走。

我叫住他:「不要去見安得蒙。」

他已經走到門口,頓住。

「這件事情已經結束了……之後他會和琳娜小姐結婚,我們到此為止了。」

我喉嚨很乾,咽了咽口水:「安得蒙是你上司,你沒有必要幫我到這種程度。謝謝你。」

阿諾德轉過身快步走回來,在我額頭上吻了一下。

他突然顯得興緻勃勃。

「你精神狀態太差了,艾倫。8月份薰衣草收穫的季節我們去湖區休假,你需要好好休息。從倫敦尤斯頓火車站上車,在奧克森霍爾姆換湖水線列車,很快就能到達溫得米爾。」

安得蒙說到做到,第二天就讓人把我的私人辦公用品搬到一號辦公室。

拉斐爾難得的來敲開我門,站在門口並不進來:「艾倫,他們說你要去一號辦公室。」

我遠遠的躺在吸鼻子,瓮聲瓮氣的。

「是。」

「感冒了?」

我縮在被子里,蓋住頭:「是。」

「注意身體,不要燒成了白痴。」

拉斐爾對我從最初因為破譯了「迷」而產生的敬仰到後來幻滅,經歷了一個痛苦的過程。到最後他從我桌上拿文件都要拍拍灰塵,掏出手帕搽了後再看。

他又在門口靠了一會兒。

「艾倫,如果我說我設計出了『迷』的解密機,你願意看幫我看圖紙嗎?」

他頓了頓:「我想普林頓莊園里,除了加西亞先生就只有你能看懂了。」

真正把我從床上拉起來的不是安得蒙,也不是阿諾德,而是埃德加和「迷」。

安得蒙只會讓我痛苦,而阿諾德會說,艾倫你的情況很差,不想工作就別勉強自己。

我最終起來,穿好衣服去了一號辦公室。

天氣似乎在我卧床的一周內暖和起來,窗台上偶爾有知更鳥蹦跳著找碎麵包渣,小胸脯前的羽毛好大一片都是橙紅色。

我給埃德加寫了一封信,沒有寫母親可能還活著,只是說她被懷疑叛國,我很傷心。

埃德加很快就回信了,用的皇家空軍基地專用信箋。

他沒有理解到問題嚴肅性,開玩笑說這是戰爭時期,他們基地外整條街一半的老太太都被另一半老太太舉報叛國,讓我不要擔心。

埃德加還在畫畫,信里夾著一張我的素描圖。

那是大學時代的艾倫·卡斯特,有著明亮的雙眼和樂觀的性格。他從紙上對著我微笑,讓我想起那一段美好的時光。

埃德加在畫的左下角用淺藍色鋼筆寫了一行字。

依然是當年他告訴我的那句話。

「艾倫,親愛的,你連自己的母親都不相信,還能相信誰呢?」

所以我再一次振作起來,和拉斐爾一起研究「迷」的解密機。

「迷」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幾乎整個德國高層情報系統都在使用它。每天普林頓莊園截獲的密電多達上千份,而我們能夠手工破譯的最多不超過一百份。即便我們截獲了希特勒親口講話,如果沒有時間破譯內容,就不能知道它的重要性,只能讓它夾雜在普通密電中被浪費掉。因此如何能最高效率破譯情報,篩選出有價值的部分變得極端重要。

某種程度上說,解密機拯救了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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