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自從幫助林頓破譯密碼以來,我和埃德加的見面次數就很少了。我大多數時間呆在數學俱樂部的活動室里,而他寫生需要室外明亮的光線。

安得蒙讓林頓向我轉告「當時他也只是樣子勉強過得去而已」的第二天,埃德加衝進活動室,抓起我的筆記本扔到窗外。

「我在寫論文!」我抓住他的領子。

「去他媽的論文。」

這個封面上寫著「數學群論簡析」的筆記本上面有我最近三個月所有的解密思路。當我衝下樓把摔草坪上的筆記本撿起來心痛的拍了又拍時,埃德加抱著手臂站在旁邊看著:「誰寫論文寫成你這種鬼樣子!一星期沒出過門,再寫就成木乃伊了。」

埃德加在我印象中一直溫和拘謹,還有點小古板。這是他第一次莫名其妙的發火。

「艾倫,我讓你房東給你帶的口信,收到沒有?」

我搖了搖頭。這兩天我早出晚歸去圖書館查資料,一直沒能和房東照面。

「哦,你不知道。」他好像突然鬆了口氣:「算了,幸好還來得及。跟我走。」

我被他扔進了理髮店,颳了鬍子剪了頭髮,照照鏡子發現自己英俊帥氣不減當年。埃德加挑剔的打量我,心情開始好轉。他讓理髮師修修改改半天,終於表示了滿意,理了理我的領帶,把我拉上了一輛敞篷馬車。

汽車已經在倫敦街頭流行起來,劍橋郡卻還留有一些古舊的馬車作為遊客周末去郊外度假用。我們沿著小道出城,看道路兩旁盛夏濃密的綠葉夾著碎花,在溫暖過頭的風中微微晃動。有點羅曼蒂克的感覺。

埃德加背著畫板,一路哼著小曲。

我問他去哪裡,他只是笑笑不說話。

我們在一處簡樸的農家別墅下車。埃德加掏出銅鑰匙開門,把我拉上二樓,推開窗戶:「外面有個小湖,風景特別美。我租了這個別墅三天來畫畫,順便請你來玩……你都好幾個月都沒當我的免費模特了。」

我第一反應是:「這種別墅即使是三天租金也很貴的,你哪來的錢?」

埃德加推開窗戶,回頭看我,逆光中看不清臉,粟色捲髮被被突然透進來的光線鍍上一層柔和的白光。

「我賣畫賺錢啊。」他輕鬆的說:「我要完成一部真正的作品。」

那三天我們過得很愉快。從別墅步行十分鐘就是一個湛藍的湖泊,湖邊有一棵開花的樹。我不認識是什麼樹,只記得它開滿了大朵大朵白色的重瓣花朵,花瓣落滿了樹下的草坪。埃德加說要完成一幅驚世之作,於是把我扔樹下,開始畫畫。

空氣里充滿花朵的甜香。我們聊經濟聊政治聊未來,無所不談。我說我從劍橋畢業後我想繼續在劍橋任教,然後踏入學術界。我要把希爾伯特當初提出的二十三個數學難題依次解掉,震驚世界。我說埃德加你以後可以出畫冊,我在學校幫你賣,學生們人手一本。

埃德加就笑著點頭,接著畫他的畫。

他畫得不滿意的速寫就隨手扔在樹下,有好些被風卷進了湖裡。我順手抓一張,就能看見自己在紙上打哈欠撓痒痒無聊。

我惦記著「迷」,突然有點心不在焉:「我要回去上課。」

埃德加看了我一眼:「反正你天天逃課,不急這幾天。陪陪我吧,艾倫。」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竟然有些懇切。那正是最後一天的上午,下午我們就要搭車回學校。我躺在草地上,手放在額頭上遮擋樹蔭里透下的刺眼陽光。他突然扔了筆走過來,在我旁邊蹲下來。

「我明天就要走了。」埃德加說。

我愕然。

「我參軍申請通過了。皇家空軍缺飛行員。」

那瞬間我有點恍惚,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說了啊。你總說我打擾你寫數學論文,所以我就只給你的房東留了個口信,說我參軍了,走之前想和你約會一次。」埃德加和氣的笑笑:「但是你寫論文,口信沒轉到。我在你樓下等了很久,最後終於去活動室把你捉出來了。」

我躺在地上,埃德加蹲在我身旁,低頭俯視我。那一刻他的琥珀色的眼睛特別明亮,彷彿有光線在瞳孔里流轉。他撿起一朵樹上落下來的重瓣白花,放在我頭髮上,盛夏里貼著額頭涼絲絲的。

我問他:「為什麼?」

「我不像你,有天賦。我沒有天賦,知道自己成不了畫家,所以想試點別的。我們新造了噴火和颶風兩種戰鬥機,空軍很缺飛行員,正在公開招募。我報名了。」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指……你說想和我約會。」我小心翼翼。

埃德加坦白了。他像是想逃避逃避而最終不成功的孩子,心虛的笑了笑:「艾倫,我喜歡你。」

他的臉離我很近很近。我想坐起來,被他按住肩膀。接著他俯身抱住我,臉埋進我的肩窩裡,沒有說話。他的鼻樑輕輕摩擦著我的頸項,有種酥|癢感。

「同性戀是犯法的。」我說。

埃德加把我抱得很緊,他說得很認真:「我知道。所以我只是告訴你我喜歡你,並沒有要求你喜歡我。你看,我馬上就走了……」他猶豫了下:「等我回來,你還可以把我當朋友。我不介意。」

他向我道歉:「我不該發火,把你的論文扔樓下。我不知道你沒收到口信,以為你寧願寫論文也不願最後一次陪我出來。」

他的聲音很低:「艾倫,參軍只有三年。你能不能等我回來?」

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對埃德加的態度幾乎是殘忍的。他參軍離開劍橋以後,我去過他以前住的出租房。他的寢室牆上掛滿了沒有帶走的油畫。那些大大小小的油畫每一幅都鑲著金色的相框,在老舊脫皮的牆面上絢爛的鋪展開來。

畫里的人全是我,我在樹蔭下笑,我在餐廳切土司,我蹲在圖書館門口看美女……

其實最開始遇到埃德加,他就笑著告訴我:「我把畢生的愛都獻給了油畫。」

我和他談起安得蒙時,他還抗議過:「我們也是一見鍾情啊。」

等我真正理解他話里的含義,已經很晚了。

他陪著我,看我追漂亮姑娘,看我追安得蒙,在我因為和安得蒙分手消沉的時候把我扔進酒吧,又在我喝醉的時候把我扛出來,他甚至建議我找個女朋友忘掉安得蒙……最後他要走了,才告訴我:「我喜歡你,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不我介意你把我當朋友看。」

那時的埃德加還很年輕,古板拘禁而帶有過時的紳士風度。他還不是那個在我絕望的想見安得蒙時把我銬在床頭的暴君,也不會拿槍抵著我的下巴,聲音嘶啞,問願不願意立刻跟他去美國。

軍隊和戰爭,都可以從靈魂最深處,改變一個人。

這時的埃德加只是低頭吻了吻他插|進我頭髮中的那朵白花,要我等他回來——作為一個朋友。

1938年夏末,埃德加正式離開劍橋,加入皇家空軍。1939年秋天,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埃德加所在的分隊參戰。和軸心國相比,英國的空軍力量薄弱,人員不足。天氣晴朗的時候,有時可以看到遠處天際有火球流星一般墮下。那時我總是在胸前畫十字,希望落下的不是埃德加。

埃德加走後那個星期,我再次和阿諾德在酒館談話。他驚訝的扶眼鏡:「鬍子颳了,頭髮剪了……沒想到艾倫你其實長得還挺不錯!」

「被朋友拖去理髮店了。」我說:「抱歉,維斯科醫生,下周我們可以不用見面了。」

我聲音平穩,並且理智:「我相信我已經擺脫安得蒙了。我會試著和女孩子交往,呃,不會再跟他的生活發生交集。謝謝你,你的心理治療很有效。」

阿諾德在喝咖啡,那一刻他嗆到了。

「艾倫,你怎麼了?」

我大笑,指指心臟,豎了個中指:「麻煩你轉告安得蒙,他已經被我從這裡趕出去了。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其實我並不是真的從心理把安得蒙抹殺掉了,只是埃德加教會了我剋制。即使再喜歡,也可以表現得像朋友一樣,把感情鎖在胸口,表面上風輕雲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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