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婚典

深宮寂靜無人,半夜裡只有更漏依稀,阿黛爾睡得昏昏沉沉。

是不是這一回睡下去,就永遠不再醒來了呢?

哥哥,哥哥……她冰冷的手握緊了胸前的項鏈,眼前一片漆黑,彷彿回到了久遠的從前——她還是一個幼小無助的盲女,生命對於她來說只有一片黑暗。

童年的記憶里,她確認自己存在的唯一方式,便是抓緊哥哥的手,通過他來感知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他的體溫,他的肌膚,握緊時的力道和牽引的方向,是那樣切切實實可以觸摸的,彷彿是無邊黑暗裡唯一的存在證明。

在病重昏迷的時候,她無數次夢到童年時的情景,夢見哥哥牽著眼上蒙了布巾的自己走在一片開滿了玫瑰的田野里。初春的原野美麗非凡,道路兩旁鮮花怒放,季候風緩緩吹拂,香氣充滿了整個天宇,碧空如洗,恍非人世。

天地之間沒有任何人,只餘下這一對孩子牽著手蹣跚往前……那條路,長的似乎沒有盡頭。

是的,她是盲目的。就算他將她送入火里、送入水裡,她也不會避開半步。

她在夢裡喃喃,下意識的抓緊了手。手心裡彷彿真的抓住了什麼有形有質的東西。她在夢裡也覺得安心,將臉湊過去,依偎在上面。

第二次醒過來的時候,正是子夜。

房內寂靜無人,然而她剛睜開眼,赫然看到自己的手心裡居然真的握著一隻手!那是一隻手修長而蒼白,穿入了帷幕,緊緊握住了她的手,溫暖而穩定——無名指上,赫然繞著一圈細小的金色指環。

這……是哥哥來接她了么?!

她第一個念頭就是如此。然而乍一抬頭,卻看見了帷幕外的一雙清冷的眼睛。

那一瞬。她忽然間清醒過來。

「是你!」她低呼起來,反過來緊緊握住了那隻手,「是你!」

帳外的人沒有動,不知道是太意外還是根本是意料之內,只是隔著帳子停在那裡,沒有說話,也沒有離開。阿黛爾隔著帳子怔怔看著他,又驚又喜,一時間竟然不知說什麼好。

那是她第一次看清了他的模樣。

這次不是做夢了。他的坐在帳外,紫玉簫握在指間。明黃色的流蘇在風裡微微舞動,有風從簫孔里穿過。發出低微的嗚咽。

那個人的側影浸在月下,氣息清冷,不染塵埃,全身彷彿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華,宛如從幻境之中凌波步來。然而,眉目卻帶著水墨畫般的清俊。五官是東陸少有的挺拔,在月光下明暗分割,線條優美如同雕刻。只有嘴唇薄而直,抿成一線,顯得有些冷酷凌厲,看上去竟隱隱和西澤爾有幾分相似。

阿黛爾看得投入,居然沒有發覺那人站在月下、身後有著淡淡的影子。

「是你?」她眼角尤自未乾地淚痕,吃驚,「是你的魂魄么?」

「不。」他微微笑了起來,開口否認。「我沒有死。」

「啊?真的?」她有一剎的無措,喃喃:「可是我……我聽說你死了……」

「那是假的。」他的眼神平靜如無波的水面,「不過是一場演給別人看的戲。」

「女神保佑,你活著真是太好了。」阿黛爾不解地喃喃:「可是我聽宮女說,外面死了很多人——那、那也是假的么?」

「不。他們是真的為我而死了。」公子楚淡淡,「只有這樣,這一場戲才能演的如此逼真,才能讓所有人都相信我已經死了。」

「啊……」阿黛爾似懂非懂地應了一聲,「可是,為什麼要死那麼多人來演一場戲呢?」

公子楚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彷彿也不知道從何解釋起。

「聽說公主病的很重。」他開口,聲音卻聽不出什麼,「所以我不得不冒險趕過來。」

「你很擔心么?」她卻無端端的歡喜起來,有些靦腆地低下頭去,「真不好意思,我一到東陸就總是生病……以前在翡冷翠可不是這樣。太麻煩你了。」

「……」他坐在帳子外面,隔著垂落的帷幕也能感受到她的喜悅和羞澀,心中一動,只是沉默地抽出了手。許久,他才低聲開口:「舜華在東陸照顧公主,只是受西澤爾皇子所託——也請公主謹慎行事,避免給自己帶來更多麻煩。」

他說得委婉——但在東陸貴族的外交辭令里,這種語氣其實已然算是嚴厲的警告。然而西域來的少女卻一時間沒有明白過來他的言外之意,還是怔怔看著他,忽然嘆了口氣:「好嚴厲。果然,你還真的有點像我哥哥呢……」

「當年,弄玉是不是也很怕和你說話呢?」阿黛爾喃喃,「嚴厲的哥哥?」

他忽然怔住,看著月光下的少女。

她說話的神氣,眼裡的光芒,彷彿是一道光,照進了心中某個密閉多年的角落——那一瞬,彷彿心上陡然出現了一道極其細微卻極其鋒銳的裂紋,向著他內心深處延展,一路上只聽見簌簌的崩裂聲,摧枯拉朽,再無阻攔。

那一瞬他有些恍惚。月色是如此明亮皎潔,他怔怔站在那裡,看著她在月下對他微笑,眼裡帶著信任而依賴的表情,無邪到幾乎透明。

那個剎那,時光彷彿一瞬間如潮回溯。

那是弄玉么?……是他最小的妹妹,隔了數年的光陰,在一個月夜又回來了?

「哥哥。這是我昨天寫的詩,幫我看一下吧!」

「我很忙,乖,去找徽之玩。」與幕僚通宵秉燭會談後的他非常疲憊,有些煩躁地揉著眉心,吩咐左右,「蕭女史,帶十六兒下去。」

她手裡的雲箋滑落在地上,瞬間被風捲走——但是他沒有心思去細究。父王駕崩,弟弟年幼,面對著越國大軍的步步進逼,亡國的陰影時刻籠罩在心頭,他甚至都已經連著一個月沒有回府邸見自己的夫人了。

弄玉只有七歲,根本不明白哥哥和他的世界。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三個人:徽之、雲泉,還有他。那顆小小的心裡有著那樣純真濃烈的愛,那種暖意,足夠將那個小小的世界充得很滿很滿。

而他卻不一樣。他的世界是那麼大,大到要覆蓋這個天地——那裡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爭奪和權衡,是那個年幼妹妹畢生所未能明白。他的心中其實也並不是沒有溫暖。但是他的世界是那麼大,那一點點的愛被無限的空間所沖淡,稀薄得再也無法溫暖到任何人。

和越國交戰的那些日子裡,他見到弄玉的時間屈指可數。

當然,他並未忘記這個唯一的同胞妹妹,遇到生辰節日,也會派人送去符合皇室身份的貴重禮物。但禮到了,人卻經常是不到的。因為大部分時間他都有事在外:或是率軍出征,或是斡旋於諸侯之間。

剛開始,弄玉也常常跑過頤風園來看自己的哥哥——但是他身邊總是簇擁著太多的人,總是有看不完的文牒和處理不完的公務,她經常在一邊站了一下午也找不到開口的機會,最終只是獨自怏怏不樂地離去。這樣的事情發生的多了,漸漸的,她也不再來找他了。轉而陪著她的,便換成了和她同齡的徽之。

弄玉是如此懂事,在戰爭持續的那些年裡不曾再來打擾過他。一直到越國滅亡。他居於帝都的時間漸漸多了起來,她才又偶爾的來探望他,說話卻開始變得小心恭謹。

然而他依舊很忙。大胤霸圖初成,皇帝年紀幼小,內政外務一起壓到他的肩膀上來:清除越國遺民反抗、休養國內百姓。

平衡諸侯之間的關係……哪一樣不需要他親自過問?

他終究未曾兌現自己的諾言,在天下平定後多陪陪她。

「哥哥,聽婉羅說,過一個月九秋崖上的桫欏林就要開花了,她哥哥答應帶她……」那一天,她在文華殿的游廊里遇到他。遲疑了片刻,終於帶著幾分膽怯幾分期待地開口,然而話只說了半句。聲音便越來越弱——因為看到他的表情里有一絲不耐,手上握著一疊尚未看完的文牒,身後跟著諸多的謀士,腳步匆匆。

「雲泉帶著婉羅去賞花了么?」他停了一下,看著妹妹——彷彿這時候才發現她陡然長大了,不由恍然笑起來,「我明白了……你是想偷偷見一下未婚夫婿,是不是?好好,我回頭來幫你安排一下。」

神照帝有十四個女兒。在掌權後的那幾年裡,他依次的將十三個妹妹都嫁了出去,或者是與諸侯聯姻,或是賜婚與重臣,每一個都是用在了刃口上——唯獨剩下的,便只有最小的妹妹弄玉。他雖然忙碌、卻對十六兒的婚事分外上心,一直挑揀了十年,最後才將其許配給了同為四公子之一的衛國公子蘇。

「我不是為了去看……」然而弄玉卻紅了臉,絞著衣帶喃喃。

「十六兒,回頭我讓內務府來辦妥這件事——但現在我真的要去見司馬將軍了。」他卻來不及等她說完,便帶著幕僚和下屬匆匆離去,沒有看到身後她失落的眼神。

那一次,他難得的記住了自己的承諾,果然在百忙之中抽出精力特意過問此事,在一個月內迅速安排妥當,準備讓蕭女史帶著公主出城,去九秋崖觀賞名動東陸的「桫欏花海」——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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