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楚公子

外面的雨剛剛歇止,黎明前的天空呈現出一種奇異的黛青色,宛如琉璃。

一架馬車破開了曉色,從雨後的官道上急速馳來,在驛站門外無聲無息地停下。駕車的是一個戴著斗笠的年輕人,半個臉藏在陰影里,下頷的線條清冷剛強。視線從斗笠下投過來,打量著驛站里劫後餘生的兩人,彷彿兩道雪亮的冷電。

羿微微一驚,不動聲色地側過身,擋住阿黛爾。馬車剛停穩,便有一列青衣白帶侍從悄無聲息的跟上,恭謹地上前打開了車門,默默侍立一旁。

這些人出現在黎明中的人,一色都穿著東陸大胤國的服飾,然而舉動卻透著說不出的神秘——那些青衣侍從跟隨急馳馬車而來,腳步輕盈無聲,踏過了雨中的龍首原,鞋襪上卻片塵不染,顯然個個是身懷絕技的高手。

馬車內懸掛著一道湘妃竹簾,隱約看得見裡面一個白衣如雪的人影——那人只是靜靜地端坐簾幕後不動,然而卻有一種凜冽的氣質逼人而來,將破敗的驛站都襯得光彩暗生。

羿的瞳孔開始收縮:來的不是普通人。

是誰消息如此靈通,天尚未亮,就得知了此地的劇變?

羿沉默地打量著來人,然而那個馬車裡的人彷彿是一個虛無的幻影,端坐車中,視線穿過了帘子,在絕色少女的臉上一掃即收,毫無留戀。然後微微欠身一禮,卻沒有出來相見。

那目光是如此淡漠不動容,令羿不由霍然一驚,暗自警惕。

「公主受驚了。」車中之人再度開口,說著純正的希伯萊語,在這樣血腥的修羅場上仍然從容不迫,「在下聽聞門客急稟,半夜起行,不幸依然來遲。」

羿的目光一轉,落在那個戴著斗笠車夫手中的馬鞭上——後者的臉藏在陰影里,似乎覺察到了羿的注視,瞬間右手微微一動,那條細長的鞭子已經無聲滑入袖中,宛如一條蛇靈活地遊走。斗笠下露出的下頷揚起,唇角微微一動,似是對他無聲冷笑。

羿不易覺察地退了一步,將臉藏入門廊的陰影里——出於本能,他低下了頭,控制著自己,不讓自己的視線和對方有絲毫接觸的機會。

那個東陸人是一個高手……幾乎是他平生僅見。

「驛站中尚有數人倖存,在下已經令人緊急救治,應能挽回十之一二。」車子里的人聲音淡漠而溫柔,彷彿來自於天際,不染絲毫塵埃,「只是荒野陌路,男女授受不親,公主且容在下無禮,不能上前相見。」

「你是誰?」阿黛爾對忽然聽到故鄉的語言感覺很意外,「也是西域人么?」

「公主將來自然會知道。」簾幕在黎明的風裡搖擺不定,白衣公子的聲音卻有一種寧靜安詳的力量,「在下受了令兄所託,要在大胤力保公主平安——」

「我哥哥?」阿黛爾眼神霍然一亮,「你認識我哥哥?」

「是。」簾後白衣公子微微點頭,嘆息,「西澤爾皇子驚才絕艷,為在下平生僅見。」

「是么?」阿黛爾怔了一下,不知道這個人說的是真是假。然而,彷彿猜出了少女心中的疑慮,一隻手撩開了帘子,簾後人低語:「請看。」

那隻從簾後伸出的手修長穩定,有著貴族特有的蒼白膚色,食指上卻挑著一隻金色的指環,細細看去,竟是一縷奇異的淡金色髮絲編成,打著一個小小的結——阿黛爾只看得一眼就低聲驚呼。她認得,那正是送她遠嫁之時、哥哥從她發上截去的一縷金髮!

「人未至,信先至。血濃於水,萬水千山又豈能阻隔。」簾後之人放下了手,輕聲嘆息,「公主放心,日後在大胤就由在下來保護您了——一切就如您的兄長在身邊時一樣。」

如兄長在身邊時一樣?阿黛爾微微一怔。然而那個白衣公子隔著帘子微微一禮,也不多做停留,便吩咐馬車再度急馳而去,再不回頭。

黎明即將到來,雨也漸漸歇止——唯有赤膽盛開萬點,宛如鮮血潑地。

——自始至終,那個神秘的來客竟不曾露面。而羿一直退在陰影里,低著頭,目光從未和來人有絲毫的接觸,甚至連呼吸都刻意壓低,彷彿一隻猛獸刻意的潛伏在陰影里。

「羿?你怎麼了?」阿黛爾有點驚惶的拉住了他的手,「你為什麼抖得那麼厲害?」

羿卻已經聽不到她在耳邊的問話,只是反手摸著自己的咽喉,身體不住的發抖。心中有一個聲音如春雷滾滾而過,響徹了天地:是他……竟然是他!

十年之後,居然讓他活著再一次見到了他!

方才一直壓抑著的殺意洶湧而起,幾乎令血液凍結。他的牙齒沉默的咬緊,眼裡放射出了可怕的光,感覺背後的黑劍在劍鞘里低低長嘯,宛如多年前的那個雨夜。

那一刻,心裡多年來一直苦苦的堅守,忽然間土崩瓦解。

西域來和親的翡冷翠公主尚未進入帝都天極城,便在驛站里遇到了不明身份之人的襲擊,差點送命——這個消息傳出,令大胤朝廷上下無不動容。

大胤為之震怒,將迎親的主副兩位使節統統革職,並下令刑部徹查此事。很快就查出那些刺客竟然是來自西域的高黎遺民,為了報亡國大仇,這些人跟隨公主離開翡冷翠,萬里隨行處心積慮,終於在龍首原上覷得了一個時機。

一場猝及不防的刺殺里,來自翡冷翠一行陪嫁之人幾乎被全部滅口,連聖殿騎士團都死傷甚重。幸虧公主被貼身護衛所救,僥倖生還,否則便要釀成東陸和西域的大衝突。

這畢竟有失國體,大胤便遮掩了此事,不願翡冷翠聞知。公主一行被安排在離帝都只有五十里的皇室避暑用的驪山離宮裡,然而,公主受驚之後情緒一直不甚穩定,身體也因為長途跋涉而虛弱,竟然在入住行宮後一病不起。太醫看診過後,建議公主靜養一段日子為佳,皇上下旨恩准,因此原定的婚期也為之延後了一個月。

阿黛爾日日守著重傷的蘇婭嬤嬤,心無旁騖,來不及去想前方等待她的是何種情景。

然而帝都的深宮內,卻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之輾轉不安。

春風沉醉,正是賞花時節,然而錦繡如簇的後花園裡卻寂靜無人。沉香亭上,美人斜倚欄杆,披著白底折枝百蝶紋妝長衣,雪肌花貌,容光絕世,全身似是沒骨頭一樣慵懶柔軟,烏黑的長髮如同綢緞一樣垂落,隨風搖擺,竟長達五尺,漆黑柔順,光可鑒人。

「皇上同意了延遲大婚么?」春風裡,美人看著滿園盛開的牡丹,漫不經心地開闔著手中的玉骨摺扇,忽地一笑:「我以為他會迫不及待的去看那個西域來的小公主呢——傳說里,她可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啊。」

「若不是後位久虛、朝野議論太大,皇上也不會立新後。」旁邊的青年宦官面貌清秀端正,垂手侍立,「以奴才所見,皇上對娘娘的寵愛無與倫比,不會為任何事動搖。」

「那是,徽之那孩子離不開我。那一日他被朝野逼迫,不得不下詔立後,還來我那裡哭了一夜呢……」凰羽夫人慵懶地喃喃,帶著某種奇特的不屑,「呵,說什麼君臨天下的大胤皇帝,在我看來,徽之不過是個毛都沒長全的彆扭孩子,在他那個驚才絕艷的兄長面前戰戰兢兢的活到現在。」

此語已然涉朝政,宦官登時噤口不答。

「端康,日前你帶了一群侍從去頤景園供公主使喚,也算看過真人——她到底有多美?」美人的聲音柔滑如絲鍛,輕輕撫摩扇面,「聽說那個西域公主的發似純金,膚如白雪,眼睛如藍寶石,嘴唇嬌艷如玫瑰——呵,聽起來,真不知像妖怪還是神仙?」

青年宦官想了想,只道:「翡冷翠公主美麗非凡,確如神仙中人。」

「哦?是么?」美人放下摺扇,伸手夠了一支翡翠象牙的細長水煙竿,似是漫不經心:「比起之前那個梅妃若何?」

青年宦官遲疑了一下,如實道來:「梅妃與其相比,黯然無光。」

「哦……」美人拖長了聲音,抽了一口煙,忽地一笑,「呵~那麼……」美人揚起秀麗的下頷想了一下,吐出了一個禁忌的名字:「比起弄玉公主若何?」

「弄玉公主?」冷不丁聽到這個被刻意遺忘多年的名字,青年宦官吃了一驚,沒有即刻回答,很是想了一想,才小心翼翼地道:「奴才肉眼凡胎,實在難分軒輊。」

「哦?弄玉生前可是胤國第一美人。」倚著欄杆,懶懶地吐出一口白色的煙霧,美人嗤地一笑,抬眼望定了對方,神色忽然凌厲起來:「聽你那麼說,看來那個翡冷翠公主不是一般的美貌啊……那麼,端康——她比起我來又若何?!」

「比起娘娘來……」忽然被殺了一個回馬槍,端康措手不及,支吾,「各擅勝場而已——娘娘就如國色天香的牡丹,艷冠群芳;那丫頭不過是翡冷翠的玫瑰罷了,如何能比得上娘娘?」

「翡冷翠的玫瑰……」喃喃念著那幾個字,美人忽然狠狠將身旁茶盞摔在地上!

「連你都那麼說……連你都那麼說!」她厲聲,煩躁地將手中水煙竿敲在欄上,喃喃,「好一個西域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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