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花之屍骸

從西域的翡冷翠到東西方交界處的晉國,用了接近一個月的時間。送親的車隊穿過了遠東晉國,再前行了三日,渡過奔騰的湄瀾江,眼前便是一望無際的龍首原。

龍首原位於東陸通向西域的必經之地,戰略要衝,多年來發生過無數慘烈的惡戰。然而自從十年前胤國大敗越國大軍於此,越國王室遞上降表稱臣,龍首原以南三千里便納入了大胤的版圖,多年來再無戰爭。

正是初春三月的時節,細雨蒙蒙地下著,平原寂靜,繁花盛開。遠處村莊掩映,整個天地間彷彿籠罩著縹緲不定的輕紗,一切都顯得綽約而輕盈,色彩明麗。

道旁薺菜青青,苜蓿剛抽出嫩芽,赤膽花綻出花蕊,在雨中嬌嫩欲滴。

帶著斗笠的女子成群結隊地在原野上遊盪,彎腰採摘著鮮嫩的野菜,臂上竹編的小提籃里已然青青一握。雨水濕潤了村婦們的發梢,烏黑的長髮貼在紅潤的臉上,更加顯出春日欣欣向榮的氣息來。豐麗的女子們一邊採摘,一邊輕唱著東陸的歌謠,輕緩悠長,語調歡快: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

「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然而,在她們剛剛采完了道路一側的野菜,正要移到另一側時繼續勞作時,得得的馬蹄忽然由遠及近。村婦們愕然抬頭,一列金壁輝煌的龐大車隊便出現了在細密的雨簾里。

那上百輛馬車組成的奢華車隊氣派驚人,每一輛都由八匹駿馬拉動,珠裝玉飾,在雨簾里奕奕生輝,甚或連翻飛的馬蹄上都閃著點點金光。從被雨氣籠罩的官道另一頭遙遙奔來,彷彿從夢境里出現,奔入這些平民村婦的眼帘里。

車馬轔轔,踏過路邊新長出來的薺菜和苜蓿,打破了這一刻圖畫般的安靜。

純金的馬車內,絨制的厚重窗帘遮擋了光線,顯得黯淡而濕潤。

十八歲的少女臉色蒼白如雪,唇上抹著嫣紅欲滴的胭脂,純金色的長髮如同波浪一樣從肩頭流瀉,將她襯在了璀璨的光芒里。她的一身裝束的華貴無比,頸上掛著純金的項鏈,純白色的長紗衣上點綴著不可計數的珍珠,連髮網都用細碎鑽石串成,宛如星辰流轉。

這樣的服裝,如果穿在其他女子身上,定然不是顯得奢侈便是顯得累贅,然而這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卻有著超凡脫俗的氣質,容光照人,竟然令盛裝華服都黯然無光。

阿黛爾低下頭去看著項鏈——盒蓋裡面少年的側臉高貴而蒼白,沉默地凝望著她。

「哥哥,我真想回家。」她輕聲嘆息。

然而,少年只是那樣地凝視著她,眼神依舊冰冷而溫柔。

「羿。」她輕聲嘆息,偷偷撩開帘子,看到了雨簾中那一襲黑色的鎧甲——千里的路途中,那個影子般沉默的男子一直跟隨著馬車前進,不眠不休,不動聲色地解決了一切靠近的麻煩。只要他的身影出現在視野里,一切就變得如此的安定。

「啊,那些是什麼?」撩開帘子的瞬間,公主看到了青青碧草里一望無際的殷紅花朵——蒙蒙的春雨里,整個龍首原上都點綴著一簇簇的花,每一朵都有碗口大,點染層疊,艷麗無比,一望之下,壯觀輝煌無比,竟然不亞於翡冷翠的玫瑰花海。

「稟告公主,這種花叫赤膽。」隨行的侍女戈雅懂得東陸的華語,是教皇專門給女兒配備的女官,此刻連忙上前恭謹的回答:「就是血紅色肝膽的意思。」

「赤膽?」阿黛爾微微顫慄了一下,彷彿覺出了這個名字背後的血腥。

「是的,」戈雅抓住機會在公主面前顯示自己對東陸風俗人情的了解,口齒伶俐的介紹著,「據說這種花只開在戰場上,血戰越是慘烈,便開得越是美艷——十年前大胤亡越,這裡爆發過一場大戰,據說一夕之間越國十萬戰士陣亡在此。之後,龍首原上便開滿了這種花。」

十萬屍骨……阿黛爾臉色漸漸蒼白,從簾下往外看去。

「公主看到遠處那個土丘了么?」戈雅示意她往北邊看,「那個是越國人口中的『英雄冢』——意思就是埋葬英雄的墳墓。聽說其實是當年大胤活埋了十萬越國戰俘的地方呢。」

阿黛爾驀地顫慄了一下,咬緊了下唇。

「戈雅!」蘇婭嬤嬤不快地低喝,阻止了女官再向公主說這些不祥的事情。

阿黛爾出神地看著這一片原野。外面已經是薄暮時分,蒙蒙的春雨里,青碧色的原野上開滿了殷紅色的小花,一簇一簇,彷彿滿地潑濺的鮮血——黑甲劍士策馬在其中緩行,竟然隱約有某種慘烈而不祥的氣息。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阿黛爾忽然看到紅花深處有什麼簌簌一動。再細細看去,暮色里卻似乎有一條巨大的蛇,無聲無息地溜了出來,在碧草深處跟隨著他們的車隊前行,那種感覺極其陰森可怖。

然而,等她驚呼一聲再凝神去看時,卻又已經不見了。是錯覺么?

「嬤嬤,」阿黛爾隱隱覺得不安,「讓羿進來休息一下吧。」

蘇婭嬤嬤吃了一驚:「不,公主,羿絕對不能和你同車。」

「為什麼?」阿黛爾不解,感覺有些憤怒,「從九歲開始羿就跟我在一起,無論在翡冷翠還是高黎——為什麼到了東陸,我就不能見他了?」

「稟公主,東陸和西域的風俗大有不同,」女官戈雅低聲回稟,小心翼翼,「在東陸,女子除了自己的丈夫,不可以和別的男人輕易見面和說話的——既是親如父兄,在成年後也不能隨便見到,更不用說是一個奴隸了。」

「神啊……」阿黛爾驚嘆,「幸虧我不是東陸人。」

「雖然東陸禮法苛刻,但公主既然和親過來,就要時時刻刻小心遵守。」蘇婭嬤嬤看著小公主,輕聲,「否則會被大胤王室笑話的……」

「那就讓他們笑話好了。」阿黛爾有些煩躁,「我還覺得他們的禮法是個笑話呢!」

蘇婭嬤嬤咳嗽了一聲,臉色嚴肅:「公主,請您千萬不要再說這種話!——要知道東陸不比西域,若是在這裡出了什麼差錯,天高路遠,教皇和皇子殿下一時也無法照顧到您。」

阿黛爾怔了一下,沉默。

「我知道了,嬤嬤,」她輕聲嘆氣,「我會小心的。」

她不再堅持要求見自己的保護者,只能偷偷地從帘子後看著雨中策馬的黑色劍士,睫毛微微顫抖:「那麼說來……嬤嬤,我失去了哥哥後,如今又要失去羿了?」

「不會的,」蘇婭嬤嬤溫和地笑,「羿到死都不會離開您——我也一樣。」

阿黛爾輕聲嘆息,側過頭去,簾外已經不見了那條巨蛇的痕迹。

車隊緩緩行進,外面有風吹過,兩側樹木發出簌簌的響聲,在雨中顯得輕微而疏朗。

然而在風聲和雨聲里,忽然傳來了一縷奇特的音樂——那聲音彷彿從某種空腔里發出,宛轉低回,然後被吐出在風裡,帶著說不出的悲涼,縹緲凄婉,一唱三嘆,回蕩在初春龍首原的濛濛細雨中。

「聽啊,那是什麼?」阿黛爾詫異。

「那是……」戈雅又想搶先回答,然而遲疑了一下,最終緘口不答,臉色隱隱有些不安。整個車隊忽然停下來了,前方隱隱有爭論的聲音傳來——蘇婭嬤嬤撩開帘子看看外面的情況,探頭出去,忽然看到空中飛舞著無數白雪,不由嚇了一跳。

如今已經是春暖花開,哪裡來的飛雪?

然而定睛看去,嬤嬤才發現那只是漫天飛舞的白色紙片。

「怎麼回事?」見多識廣的嬤嬤也覺得驚訝。正準備下車去詢問,卻看到大胤負責迎親的閔副使匆匆趕來,有些狼狽地在公主的馬車前下跪,用東陸華語低低稟告了一通什麼,顯得尷尬而不安。

「稟公主,」戈雅聽了片刻,小心翼翼的轉告,「閔大人說,車隊在前方遇到了一些阻礙,大胤的使臣正在和對方交涉中,還請公主不要驚慌,稍微等待。」

「阻礙?」蘇婭嬤嬤愕然,「今日是公主和親入京的日子,誰敢阻礙?」

阿黛爾卻彷彿沒有留意對方都說了一些什麼,只是靜靜地聽著風裡那異國不能懂的歌聲,忽然嘆了一口氣:「一定是有人去世了……這是哀歌啊,不是么?」

蘇婭嬤嬤一怔,卻聽女官戈雅低聲——

「稟公主,大胤廢后孝端也正好在今日出殯。」

什麼?!馬車裡的所有翡冷翠侍女都吃了一驚。

在公主出嫁之前,便聽說大胤皇帝原先立有一位皇后司馬氏,乃是在太子時期就冊立的太子妃。那位孝端皇后雖然出身於武將世家,卻知書識禮,對太子順利即位也多有助益——然而太子即位後獨寵凰羽夫人,對其百般冷淡,最終以「欲行巫術詛咒皇帝」為由將其廢黜入冷宮,轉而向西域翡冷翠教皇請求和親。

孝端皇后被廢不過是一年不到之前的事,之後一直沉寂,不知近況——卻不料在新後入京前,卻恰恰歸天。

前方交涉多時,車隊尚不見有移動的跡象,顯然是對方不肯相讓——兩任皇后陌路相逢,生死殊途,新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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