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篇 情書 第01章-3

親愛的表妹:

他搬進來時,你幫了他的忙。你成堆地搬過他的樂譜,搬過那個瓷器舞女來。因為當十四家房客同時住在我們的出租房裡時,老姑娘多布斯拉夫正把左邊那套窗戶能朝院子打開的底層住房騰出來。她要同她的布頭和編上號的相冊一起,同她那些紛紛揚揚地落著木粉的傢具一起,搬到舍恩瓦爾林她妹妹那兒去。沒有換起居室牆壁上已經退色的裱糊紙,也沒有換卧室里用大花朵圖案裝飾的裱糊紙。鋼琴教師費爾斯訥—伊姆布斯就同他的鋼琴和那些發黃的、堆積如山的樂譜,同他的金魚和他的沙鍾,同他那不計其數的、昔日著名藝術家的照片,同他那尊身穿芭蕾舞女短裙的瓷製小塑像——這個小塑像腳穿尖尖的瓷鞋,保持著一種十足的阿拉貝斯克舞姿①——搬進了這套騰空的住宅。過去屬於多布斯拉夫的這些房間,本來就陰暗,因為離兩個房間窗戶還不到七步遠的地方,就聳立著木工作坊大樓及其通往各個樓層的室外樓梯的縱側面,遮住了光線。更何況在出租房屋和木工作坊之間還有兩棵丁香樹,這兩棵樹每年春天都枝繁葉茂。徵得我父親同意,多布斯拉夫小姐讓人用一道籬笆把兩棵丁香樹圍了起來,但這並不妨礙哈拉斯把它的「芳香物質」排泄到小姐的園子里。但是,這位小姐之所以要搬走,並不是因為有狗屎,也不是因為屋子陰暗,而是因為她想在她的老家舍恩瓦爾林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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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芭蕾舞中的一種舞姿,其特點為:兩手張開,一腿直立,另一腿與之成直角向後伸。

上午或下午,每當學鋼琴的學生來到費爾斯訥—伊姆布斯這裡時,他都不得不讓人打開一盞用綠色玻璃珠燈罩罩著的電燈,而這時,外面真可以說是陽光燦爛,光明普照。他讓人在住房入口處的左面釘上一塊搪瓷牌子,上面寫著:音樂會鋼琴演奏家和經過國家考試的鋼琴教師費利克斯·費爾斯訥—伊姆布斯。這個四肢發抖的人在我們的出租房屋裡還沒有住到兩個星期,這時,第一批學生就來了。他們帶來了上課的學費和達姆鋼琴練習曲譜,不得不就著左右兩邊的燈光,用兩隻手在鋼琴上再一次亂彈音階和練習曲,一直彈到放在鋼琴上的巨大沙鐘上層的鐘殼裡再也沒剩一粒沙,以中世紀的方式證明鋼琴課業已結束時為止。

費爾斯訥—伊姆布斯不戴天鵝絨四角帽。不過,他那雪白而又拳曲的、隨風飄垂的頭髮卻落到襯衣領上。在男女學生登門拜訪的間隙,他便梳理自己那藝術家的蓬亂長發。即使是在沒有樹木的新市場上,一陣風吹動了他那蓬亂的長髮,他也會從寬大的上衣口袋裡拿出刷子,在大庭廣眾之中修飾他那令人驚異的頭髮。於是,立即就引來一些旁觀者,引來家庭主婦、學童和我們。在他梳理頭髮時,他的目光里流露出極其傲慢的表情。這種淺藍色的、沒有睫毛的目光飛越各個音樂廳,在這些音樂廳里,想像中的觀眾永無休止地祝賀他,祝賀費爾斯訥—伊姆布斯這位音樂會鋼琴演奏家。在玻璃珠燈罩下面,淡綠色的光亮落到他的頭頂上。一個奧伯龍①,一個善於演奏同名歌劇的鋼琴改編譜的奧伯龍,坐在結實的轉凳上,使男女學生都陶醉於男女水妖的故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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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奧伯龍》是韋伯所作的三幕歌劇,講述妖王出伯龍和王后塔蒂尼亞從不睦到重歸於好的故事。

在這裡,很可能都是一些聽覺靈敏的學生,而這位鋼琴教師就有這樣一些學生坐在打開的鋼琴練習琴譜面前練琴。因為只有特殊的耳朵才能從圓鋸和鑿榫機白天無所不在的詠嘆調中,從整流器和電動創富有變化的音區中,從帶鋸質樸的哼唱中,細心地採擷到各種音的音階,而這些音階必須在費爾斯訥—伊姆布斯那沒有睫毛的目光下彈到鋼琴上去。因為這種機器音樂會本身就把鋼琴學生的手彈出的一種很強的經過句深深地埋在這個木工作坊院子里了,所以,綠色丁香樹叢後面的綠色沙龍就像一個觀賞用的玻璃容器,裡面沒有聲音,卻有各種動作。用鋼琴教師放在油漆小托架上玻璃缸里的金魚來證實這種印象,就顯得多餘,它成了一種累贅的道具。

費爾斯訥—伊姆布斯尤其重視合乎規定的指法。錯誤的音有幾次恰好能夠湮沒在圓鋸那令人厭煩但卻能吞噬一切的高音區里。可是有一個學生在彈練習曲時,在練習音階的高低時,把魚際放到了整個黑色鋼琴的黑木頭上,再也無法把手背放到所希望的水平位置上,這時,就沒有一種木工作坊的響聲能夠掩蓋這種顯而易見的、不合規定的指法了。另外,費爾斯訥—伊姆布斯還接受了這樣一種教學方法:他在學生必須完成音階練習定額的每隻手上橫著放上一支鉛筆。每一個滑向木頭、想休息一下的魚際,都通不過這種檢驗,都會使作為證據的鉛筆一下子掉下去。

就連斜對面參議教師收養的女兒燕妮·布魯尼斯,也不得不在練習音階時在右邊和左邊的小手上放著這種檢驗鉛筆散步,因為在鋼琴教師搬來之後一個月,她就成了學鋼琴的學生。

你和我——

我們從丁香樹小園圃里觀察燕妮。我們把我們的臉在海藻綠玻璃容器那樣的窗玻璃上壓得平平的,看見她坐在旋轉凳上,胖乎乎的,嬌滴滴的,穿著可以洗滌的褐色絲絨衣服。在她那直接往下滑的、剪得半長的、差不多是淺褐色的頭髮上,有一隻黃蝴蝶——扎著一個像飛機螺旋槳那樣的巨大的蝴蝶結,而實際上這個蝴蝶結是白色的。當別的學生手背上經常被事先就已落下的鉛筆猛然敲打一下時,儘管燕妮的鉛筆偶爾也會落到琴凳下面的北極熊毛皮上,但她卻絕對用不著害怕受到懲罰性的敲打,充其量她只會遇到費爾斯訥—伊姆布斯擔心的目光。

也許燕妮有很高的音樂天賦。圖拉和我,我們曾經在窗玻璃的那一邊傾聽,背後就是圓鋸和鑿榫機,我們很少能聽見一點聲音。再說,我們天生就不是這塊料,能把憑著音樂天賦攀登的音階同艱難攀登的音階區分開來。不管怎樣,斜對面那個胖乎乎的丫頭雙手按在琴鍵上的動作,比起費爾斯訥—伊姆布斯別的學生來顯得更熟練。就連鉛筆掉下去的情況都很少很少,最後甚至可以做到完全不掉下去,不管是橫放還是堅放,也不管這是鉛筆還是達摩克利斯劍①。人們懷著良好的願望,已經可以通過每天每日鋸著的、鑿著的和用假聲唱著的木工作坊歌劇的叫喊聲和尖叫聲,更多的是猜出而不是聽出達姆鋼琴練習琴譜上微弱的曲調來:再見吧,冬天——一個庫爾普法爾茨的獵人——很快我就要在內卡河邊割草,很快我就要在萊茵河邊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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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據古希臘民間傳說:達摩克利斯坐在用一根馬鬃懸掛的劍下,以示位高多危,比喻幸福中隱伏著危險。

圖拉和我——

我們想起燕妮受到優待這件事。當其他所有學生的課往往都在「把箭搭在弓上」這一句當中結束時——因為放在鋼琴上的那個中世紀沙鐘的最後一粒沙子已經表示同意下課——如果燕妮要讓人給她那個坐在小旋轉凳上的玩具身子授課的話,那麼,不管對教師還是對這位女學生來說,沙鐘的一個小時就會沒完沒了。當胖乎乎的埃迪·阿姆澤爾陪著胖乎乎的燕妮·布魯厄斯去上鋼琴課已經成為習慣時——阿姆澤爾確實是參議教師最喜歡的學生,他經常在斜對面進進出出——就會出現這種事:下一個學生只好在音樂教室朦朦朧朧的背後,坐在脹鼓鼓的沙發上,等上一刻鐘,然後才能輪到他。因為這個在實科中學免費寄宿學校也可能聽過鋼琴課的埃迪·阿姆澤爾,卻喜歡呆在綠色長發的費爾斯訥—伊姆布斯身邊,兩個人輕快地高聲彈奏《普魯士的榮耀》,彈奏《芬蘭騎兵進行曲》和《老戰友》。

除此之外,阿姆澤爾還唱歌。他的高音部不僅在中學合唱隊里,而且在令人敬畏的聖母教堂中也技高一籌。這個教堂的中堂每個月都有一次熱鬧非凡的巴赫的康塔塔和莫扎特彌撒曲的演唱會。阿姆澤爾也在聖瑪利亞教堂唱詩班裡唱詩。上演莫扎特的早期作品小彌撒曲時,人們發現了埃迪·阿姆澤爾的高音部。現在,要在所有的學校合唱隊中尋找一個高音部童聲。他們已經有了一個低音部童聲。聖瑪利亞教堂唱詩班受人尊重的隊長走到阿姆澤爾面前,帶著幾分崇拜之情說:「我的孩子,事實上你將在唱《撒迎利亞頌》時勝過著名的閥人歌者安東尼奧·采薩勒利。當他在彌撒曲初次演出時曾引起轟動。我聽見你歡呼,你的聲音使全世界都會想到,聖瑪利亞教堂對於這種聲音來說實在是太狹窄了。」

儘管當時萊斯特先生還在這個共和國內代表著國際聯盟,所有的種族法律在這個小國的邊界上都得就此止步,但是埃迪·阿姆澤爾卻不能不考慮到:「可是教授先生,人家說我是半個猶太人。」

教授回答道:「這可能嗎?你是高音區童聲,你要給我演唱《上帝保佑》①!」業已證實,這種「就這樣辦」的回答確實有生命力。據說,在若干年後,它在保守的抵抗組織內部仍不能不令人肅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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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天主教彌撒曲中唱的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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