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 周太皇太后過了隆重的千秋節。來年初夏,她便死了。
說來也奇怪,當人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 但凡提到「死」之類的字眼, 大人們總是臉色一變, 道:「呸呸呸, 童言無忌,不許再說。」可真到了隨時要離開的暮年, 卻越發坦然,開始給自己挑棺木, 備壽衣,選陪葬品。
因此當報喪的宮人來到坤寧宮時,張羨齡有一瞬間的茫然, 然而她很快就清醒過來, 按照既定的太皇太后喪儀去處理諸項事務。
宮裡對於這件事,已有準備, 壽材是早早得就備好了的, 應周太皇太后本人的要求, 棺木外頭畫牡丹彩漆, 灑金粉,簡直像一件藝術品。
事死如事生,周太皇太后常用的鳳冠、織錦衣裳、妝奩……都被一一收拾好,以作陪葬之物。除此之外,還有一整套太皇太后鹵簿, 形形色|色的宮裝人佣,車馬、禮樂、傘扇皆備,與尋常使用的並無區別, 只是縮小許多,很袖珍。
宮燈外頭都罩了一層青布,透出暗淡的光。銅盆里有紙紮的金銀元寶和紙錢,折得很精美,然而不管再怎麼精美,被火舌舔舐一遭,盡數灰飛煙滅,成了黑漆漆難看的一團。
張羨齡捏著紙紮金元寶的一角,飛快投入銅盆里,火光小小的一亮,將她半邊臉照得橙黃。
常理告訴她,有生必有死,何況她是經歷過幾回喪事的人,不至於哀慟過度,可心裡還是悶悶的,有些難受。
更令張羨齡惶恐的,是另一件事。她依稀記得,按照原定的軌跡,周太皇太后於弘治十七年離世,而弘治十八年,朱祐樘也會駕鶴西去。
不會的,她心想,一定不會的,朱秀榮與朱厚煒都好好地長到這麼大,朱祐樘也定然不會早亡。
她安慰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可事與願違,越是要自己不去想,越是忍不住去想。初夏的天氣本就悶熱,身上罩著的麻制孝衣使人更加心煩意亂,她跪在靈前,驚出了一身冷汗,渾身濕黏黏的,不舒服。
好不容易挨到散去的時辰,張羨齡立刻起身,動作著急,踩到裙擺,踉蹌了一下,好在梅香扶住了她。
「娘娘跪久了,等緩緩起身才是。」梅香道。
張羨齡顧不得想其他事,急匆匆的問:「萬歲爺在哪兒?」
「應該是在乾清宮罷。」
「咱們現在過去。」
「現在?」
「對,現在。」
走過一座又一座宮殿,張羨齡最後提著裙擺,跑動起來。她一心想見朱祐樘,其餘的什麼都顧不得。
她去乾清宮的次數屈指可數,不大分得清裡面的方向,因此進了殿,速度反而降下來。
乾清宮內侍見中宮娘娘匆匆趕來,通傳的去通傳,斟茶的斟茶,一時之間,有些人仰馬翻的意思。
兩扇紫檀雕花木門打開,朱祐樘的身影顯現,張羨齡當即放下手中的茶盞,兩三步上前,執起他的手。
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張羨齡一顆惶惶不安的心終於漸漸安定下來。
「怎麼了?」朱祐樘回握住她的手,低聲問。
張羨齡搖搖頭,眼眶微微紅:「沒事,就是想看看你。」
「分開才一個時辰呢,要是壽兒看到了,又得笑話你。」
朱祐樘牽著她進屋,親手捧了一盞茶要她喝。
半晌,張羨齡急促的呼吸變得舒緩,朱祐樘問:
「你可是聽說了裕陵之事?」
「什麼?」
張羨齡有些疑惑,裕陵是英廟老爺的帝陵,也就是周太皇太后即將下葬之處。這兩日已派人去將地下玄宮打開,預備周太皇太后棺木遷入墓室。
朱祐樘道:「我以為你是聽說了這件事趕過來的呢。」
張羨齡搖搖頭:「我並不知曉,是怎麼了?」
「一言難盡。」朱祐樘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英廟老爺與錢老娘娘因為去的早,所以棺槨一早就安放在地宮之內。英廟老爺棺槨置於中殿漢白玉石座,錢老娘娘棺槨則置於東配殿漢白玉石座,至於西配殿,則是為皇祖母預料的,其中東西配殿有甬道與中殿想通。」
「可方才,提前去地下玄宮準備的人來回事,說東配殿與中殿之間的甬道被石磚封死了。」
張羨齡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那不就是說,英廟老爺與錢老娘娘墓室之間的甬道被強行隔開了?
「這……這叫什麼事啊?難道說——」
她望著朱祐樘,話雖然只說了一半,但兩人都明白話外之意。
朱祐樘緩緩點了點頭。
除了周太皇太后,沒有人有理由做這事,也沒有人敢做這種事。畢竟,當年英廟老爺離世之時,是留了話一定要與錢老娘娘同葬的。
張羨齡簡直無語,錢老娘娘去世還是成化初年的事,難道在那個時候周太皇太后就暗自在地宮中動了手腳?這是何等的執念啊?
靜默良久,張羨齡問道:「那……樘哥哥打算怎麼辦?」
按生前名分論,錢老娘娘乃是正宮皇后,周太皇太后只是貴妃,嫡庶一同附葬帝陵,已經是破例了,哪有把正宮皇后和皇帝的墓室堵死的道理?
可是從情分上來講,照顧朱祐樘多年的是周太皇太后,至於錢老娘娘與英廟老爺,朱祐樘都未曾見過。
朱祐樘再度嘆息了一聲,道:「我如今算是明白了,皇祖母之前為何要千叮嚀萬囑咐。」
原來,她是早料到了自己下葬之時,地宮的秘密也會一併浮現,所以才向朱祐樘討要一個保證。
皇祖母啊皇祖母,你倒真是給孫兒出了個難題啊,朱祐樘心想。
又是沉默,許久許久,朱祐樘方才開口:「叫陰陽家去看看,中殿與東配殿甬道能不能復通。若能,還是復通罷。皇祖母若要怪罪……」
「憑什麼怪罪。」張羨齡接話道,「不管怎樣,我都支持你。」
朱祐樘回眸望她:「我對於你,也是如此。」
說著,他又執起她的手,十指相扣。
陰陽家、監造帝陵的工匠輪番下地宮勘探,都說不好拆掉中殿與東配殿之間的甬道。這一堵牆立在那裡,少說也有幾十載,再加上修牆的工藝巧妙,若是擅自推除,恐傷著中殿乃至整個地下玄宮的風水結構。
聽聞這個消息,朱祐樘到奉先殿,在英廟老爺和錢老娘娘的神牌前上了兩炷香,而後又去到奉慈殿,給剛剛移入的周太皇太后的神牌上了一炷香。
正統年間的一切愛恨情仇,隨著裕陵地下玄宮的徹底封閉,也一併淹沒在歲月的塵埃里。
夏天過去,秋天來臨,四季更迭,弘治十八年的年曆掛在牆上。
看到這個年份,張羨齡就覺得心裡沉甸甸的,她讓梅香把坤寧宮的年曆都收了起來,報時只報月日,不報年份。
以防萬一,她發了急信要在外尋葯的談允賢速速回宮。雖說太醫院的太醫很多,但她最信任的還是談允賢。
四月的一天,張羨齡醒來,發現朱祐樘還未醒。
一片陰霾停在她心上,張羨齡推搡著朱祐樘,喚他的名字:「樘哥哥?樘哥哥!」
朱祐樘睜開眼,聲音有些低啞:「什麼時辰了……」
「管他什麼時辰!」張羨齡一骨碌坐直了,用額頭去貼他的額頭,只覺微微有些燙。
她著急道:「你發燒了!」
朱祐樘低咳了兩聲:「不要緊,沒那麼嚴重,應該可以去上朝。」
張羨齡心裡著急,什麼體面都不要了,扯著喉嚨疊聲高喊:「傳太醫,快傳太醫——」
太醫院院判劉文泰領著一眾太醫診脈之後,說是風寒,要仔細調理。
開了方子,煎了葯,吃了,不見好,到五月,朱祐樘已經完全不視朝。
張羨齡坐在塌邊,直勾勾地看著卧床養病的朱祐樘,生怕一個錯眼,他就不好了。
朱祐樘從昏睡中醒來,嘶啞著喉嚨說:「到端午了么?」
「是,今日就是端午。」
「你吃粽子了么?」
「吃不下。」
「吃一個。」
「不要。」
「笑笑……咳咳……」
張羨齡忙貼上前去,把痰盂遞過去。好一陣兒,朱祐樘方止了咳嗽。
他抬眸看向她:「聽話,笑笑。」
宮人送來一茶盤粽子,張羨齡剝了一個,胡亂咬了兩口。
朱祐樘問:「是什麼餡?」
張羨齡蹙著眉,又咬了一口粽子:「是鹹蛋黃肉粽。」
「很好。」他眉間有淡淡的笑意,「是你喜歡的。」
「我最喜歡的,是你趕緊好起來,陪我一起吃粽子。」
張羨齡想哭,卻不敢落淚,怕兆頭不好,因此努力把眼睛睜大,頭也仰高。
朱祐樘長長久久地望著她,朝她伸出一隻手。
張羨齡立刻把手搭過去,緊緊握住。
朱祐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