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大結局(上)

談允賢這一去, 萬水千山,路途遙遠。她每隔兩個月便會修書兩封,寄到京城來。一封公信, 一封家信, 說一說最新的收穫, 問一問茹女醫身體可康健。

第七封信寄到之時, 家信的回信與公信的回信並在一起,都是從宮裡發出的。

張羨齡坐在書案前, 面前一盞明亮的宮燈,將案上的一打回信照得透亮。

良久, 她才將最上面的一封回信拿起,交給內侍:「寄出去罷。」

內侍不敢多言,雙手捧信, 立刻退出去。

簾外的梅香見人出來, 從一旁的小宮女手上接過茶盤,輕輕從帘子底下過。

「娘娘用些點心罷, 膳房新炸出來的荷花酥。」

張羨齡搖了搖頭:「我不餓。」

梅香道:「午膳便沒吃多少, 等會兒還要見造辦處的人, 不用點心墊墊, 如何挨得住?」

理是這個理,張羨齡也不想令梅香為難,便拿起一個荷花酥吃了。膳房的師傅手藝一向不錯,這荷花酥做的香脆可口,甜度適中。

張羨齡吃了一個, 便吩咐梅香要人給上學的三個孩子都送一份去。

略休息了一會兒,張羨齡召見造辦處的人。

這一回,倒聽見了一個好消息。

造辦處的蔡衡一臉的喜氣洋洋, 稟告道:「娘娘容稟,之前尋找多年的農作物終於尋到了蹤跡。有內侍在海邊的私人商販那裡弄來了幾藤農作物,觀其形容,與娘娘早年所說的紅薯極為相像。」

說著,蔡衡將好不容易尋找的紅薯進獻給張羨齡看。

土紅色外皮,形似涼薯,切開看內里呈黃色,確實是紅薯無疑。只是這原生態的紅薯與後世常吃的紅薯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個頭小,蒸來吃也不香甜,只是飽腹而已。

梅香嘗了嘗蒸紅薯的滋味,不解道:「這當真是娘娘尋找了多年的農作物紅薯?吃著……不怎麼樣啊。」

「一開始總是這樣的,培育改良後便會好轉。從前那西瓜的紅壤也是小小的,一代代培育,才成了咱們今天吃的西瓜。」

張羨齡臉上有淡淡的笑意:「更何況,這紅薯的妙處並非好吃,產量高才是目前最重要的。」

她當即吩咐農學院的人,將這些紅薯種子領回去,在試驗田裡播種,嚴格記錄數據,看一看產量如何,可否改進。

紅薯的發現,令張羨齡一掃之前低迷的情緒。沒事的時候,她便領著壽兒他們三個孩子往西苑試驗田裡去。

去的次數多了,連朱祐樘都感到奇怪:「這紅薯當真有這麼好?」

「那是自然。」張羨齡笑道,「現在說了你也不信,等到收穫的時候,算一算帳,稱一稱斤兩,你就曉得了。」

紅薯豐收那一日,朱祐樘親自到了試驗田,盯著內侍們稱斤兩。

算好之後,拿到產量數字,饒是見多識廣如朱祐樘,都不免驚訝了一下。

「這……是否是因為宮中人精心伺候田地,方才有這樣的產量?」他問道。

張羨齡把另一份記錄給他:「你看看這一份,這是我和壽兒種的兩畝地,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產量也看得過去。這紅薯好伺候,不用特別費神,當然若是種植得精細一些,產量也會高些。」

除了宮裡的試驗田,按照張羨齡的吩咐,宮庄也撥出了百來畝田地,專門用來栽種紅薯。

對照之下,更可見紅薯的高產。

這等珍貴的農作物,怎麼之前就沒聽說過?

朱祐樘將東廠提督太監陳淮招來,追問他這紅薯的來源。

「回萬歲爺,這紅薯原本是海外之物,在我朝境內遍尋不獲。後來實在不得已,去問了一些走私商人,幾經周折,方才從海外買來的。」

陳淮回完話,有些提心弔膽,心裡直打鼓,唯恐萬歲爺追責,治他的罪。畢竟此時海禁還沒撤銷,他使人從走私商人那裡買貨,往嚴重里說,是違律的。

陳淮屏息以待,半晌,才聽見萬歲爺說話。

「真是從海外弄來的?」

「是。」

朱祐樘沉吟道:「知道了,你下去罷。」

次月,朝堂上爭執良久的海禁政策終於有了結果,朱祐樘下旨,以漳州月港為示範,開放海禁,准許商人自由貿易。

與開放海禁的旨意同時下發的,還有一系列規章制度,什麼貨物可運,什麼貨物不可運,關稅如何交……一樁樁一件件,都有規定。

紫禁城今年的初雪落得早,趕在周太皇太后的千秋節前幾日,一瓣瓣雪花悄然落在明黃琉璃瓦上。

朱祐樘特地空出一整日的時間,陪皇祖母過生辰。

皇祖母的記性時好時壞,迷迷糊糊的時候,她會拉著壽兒的手,喊他「冬哥兒」。

朱祐樘坐在她面前,周太皇太后的目光久久盯著他的臉,半晌,她的目光落在朱祐樘衣袍上綉著的五爪金龍,這才反應過來這人是誰。

大多時候,她只是靜靜地端坐於寶座之上,不說話,眼睛半眯半睜,不知在想些什麼。

原本出於周太皇太后身體康健的考慮,今年的千秋節朝拜打算取消。

可消息傳到周太皇太后耳朵里,她勃然大怒,連夜喊人把朱祐樘叫到清寧宮,質問了一番。

「我在宮中熬油似的熬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才熬到天下命婦向我朝拜,憑什麼要取消?」

最後千秋節的內外命婦進宮朝拜一如既往。

朝賀這一日,周太皇太后格外清醒,戴一頂沉甸甸的四龍九鳳鳳冠,眾人三呼「千歲」之時,她微微揚起下顎,鬢上鳳冠被風吹動,玉石碰撞,細碎的聲響。

賀儀完畢,人群散去,周太皇太后也不急著更衣,仍坐在正殿的寶座中,閉著眼打盹。

張羨齡猶豫了一下,不確定要不要上前一步提醒周太皇太后。

朱祐樘拉住她的手,聲音壓得很低:「你帶著無災無難回去歇著吧,皇祖母這裡有我。」

忙忙碌碌一上午,朱秀榮與朱厚煒早就累得很了,強撐著沒睡著。張羨齡點了點頭,道:「那我先送他們回去,等會兒再過來。」

大殿中靜悄悄,帷幕低垂,宮人輕手輕腳搬了一張椅子,放在周太皇太后寶座之側。

朱祐樘坐在皇祖母身旁,沒什麼事可做,抬眼瞧見皇祖母鬢邊的白髮。

她的頭髮已經全白了,這兩年懶得染黑,因此越發顯得老態,還脫落了不少。白髮戴鳳冠,頓生一種莊嚴肅穆之感,卻讓人擔心,這樣稀疏伶仃的白髮,如何承受的了鳳冠之重?

朱祐樘第一次見到皇祖母時,她鬢上只有零星幾根白髮,人很精神,笑著對他說:「過來讓我抱一抱,我是你皇祖母。」

他朝皇祖母走過去,被一把抱起,皇祖母不滿道:「怎麼這樣瘦?一定是宮人照顧不盡心,該罰。」

皇祖母低下頭,叮囑他道:「你以後要好好吃飯,不然不長個子,知道么?」

生母紀氏去世後,皇祖母就把朱祐樘帶到仁壽宮撫育。具體的衣食住行自有保母等宮人照料,但皇祖母只要吃到好吃的,都會命宮人給朱祐樘的膳食添一份,例如春日的櫻桃,夏日的佛羅蜜。

能從皇祖母的份例里得到賞菜的人,滿宮上下都沒幾個,他父皇算一個,他是另一個。

回憶往事,再瞧見眼前垂垂老矣的祖母,朱祐樘輕輕嘆息了一聲,不忍再看,便把目光移開。

殿里已不見牡丹蹤影,唯有瓶菊花開荼蘼,花有開落,人有離合,誰也沒辦法。

不知坐了多久,周太皇太后悠悠轉醒:「我睡了多久?」

「有一會兒了。」朱祐樘道,「皇祖母要起來么?」

「不慌。」周太皇太后緩緩道,「能活得這歲數,我也算高壽了。今日既然是我生辰,皇帝,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皇祖母請講。」

周太皇太后摸了摸鳳冠,滿頭珠翠觸手冰涼,使她越發清醒。

她冷靜道:「等我百年之後,一定要與英廟老爺同葬。」

朱祐樘愕然:「是,之前父皇在時,不就已經定好了么?」

依本朝之法,從前並無繼任皇帝母妃與大行皇帝同葬之禮。但父皇為周太皇太后特意開了一個先例,使她可以與錢老娘娘一起,共同長眠於英廟老爺的茂陵。

周太皇太后盯著朱祐樘,意味深長道:「無論如何,我都要和英廟老爺同葬。」

朱祐樘想不出為何她要一而再再而三強調,也許人老了,總要反覆叮囑才能安心?

「請皇祖母放心,孫兒一定會遵循您的意思。」

周太皇太后這才滿意了,朝他招了招手:「你過來。」

朱祐樘愣了須臾,朝她一步步走過去。

周太皇太后握住他的手,捏了捏:「你呀,也別整日忙著操心政務,平日里要多吃一些,別挑食,這樣才能身體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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