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試剛剛結束, 就有好些流言蜚語,這一個說他曾經聽人說起過策論的第三問,那一個信誓旦旦曾在靠前見過策論第四問, 街頭巷尾, 紛紛揚揚, 誰也弄不清真假。
與殿試無關的, 只是當作一件新鮮事,傳話本似得添油加醋;而那些剛剛走出大明門的考生可坐不住了。科舉漏題!舞弊!這是何等大事!倘若真如傳聞所言, 那還有沒有天理王法?
但凡和唐伯虎打過照面的,立刻想起這個狂生。大家一對口徑, 發現他不僅是在考後揚言自己一定榜上有名,而是在殿試開始之前,就曾在酒樓信誓旦旦說:「我唐某人一定是狀元。」
能闖到殿試這一關的, 誰不聰明?誰沒有些傲氣?可又有誰敢在殿試開始之前就宣稱狀元非我莫屬?
唐伯虎這般放肆, 究竟是誰給他的底氣?
倘若他提前得知了試題,那這便說得通了。
也有憤怒的考生跑去質問唐伯虎。
唐伯虎正在喝酒, 聽了這話, 嗤笑一聲:「簡直可笑。」
「那你憑什麼考前就敢說自己是狀元?」
「憑什麼?」
唐伯虎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笑道:「夏蟲不可語冰。你若有我這等才學, 你便知我為何敢說這話,真是夏蟲不可語冰。」
「豎子爾敢!」
越發吵得厲害。
流言發酵到第二日,也就是傳臚大典的前一日,事情徹底一發不可收拾。
陰天,暗沉沉的早晨, 四九城從黑夜裡蘇醒,並沒有陽光,好像快要下雨了。
守衛最外頭一扇宮門——大明門的金吾衛剛剛換班, 忽然瞟見遠遠地有一團人移動著,正朝著大明門的方向。幾乎所有金吾衛都立刻握緊了手中的兵戈,一臉警惕。
金吾衛首領喊話道:「來者何人?速速止步,此皇家禁地,莫敢擅闖。」
那些人走近,在離金吾衛們還有十餘步的地方駐足,他們打扮相似,都是儒生裝束。為首的一個老儒生聲音朗朗:「我等來此,是向萬歲爺陳情。此次殿試,有賊子舞弊,人神共憤。我等寒窗苦讀數十載,竟然會被唐寅這等無恥小人所害。請萬歲爺明察!以安天下讀書人之心!」
說著,這個老儒生膝蓋一屈,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以手拍地。
他一跪,身後的儒生亦紛紛跪下,不吵也不鬧,只是哭訴。
有人哭自己的娘親,熬壞了眼睛刺繡以換取筆墨銀;有人哭自己寒窗苦讀的歲月;還有人哭自己考了半生科舉,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
過路行人聽見這哭聲,也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誰家不曾想過供孩子讀書考科舉呢?此時聽見這些老老少少的儒生跪地哭訴,有些行人鼻子一酸,也默默地在儒生之後跪了下來。
大明門外,一片哭訴聲,這是極為罕見的事,金吾衛們都呆住了。
好一會兒,金吾衛首領方才回過神,吩咐副將守好宮門,自己則飛奔去報信。
文淵閣大學士李東陽將將走至乾清宮門下,忽然眼前閃過一道光亮,半空中一聲炸雷響起,緊接著豆大的雨點落下,砸在他臉頰上。
李東陽於是加快了腳步,三步並作兩步,進到乾清宮檐下。儘管如此,他身上的官袍還是被雨打濕了一大半,連葡萄紫的顏色都顯得暗些。
他向前來迎接的近侍何鼎苦笑道:「這樣進去,怕是會被言官彈劾,說我御前失儀。」
「那也沒法子。」何鼎迅速領他進殿,「都來了,就等著李大人您呢。」
從東暖閣的草綠錦簾下過,只見內閣閣臣並六部九卿俱齊,密密麻麻站了兩列,只差李東陽一人。
李東陽上前行禮:「臣給萬歲爺請安。」
「免禮。」
朱祐樘淡淡道:「朕倒很想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李東陽從袖中掏出一本奏本,請李廣轉交:「這是臣剛剛拿到的奏本,是戶科給事中華昶所寫,請萬歲爺過目。」
奏本擺在御案之上,朱祐樘掃了一眼,命李廣將奏本念出來。
「臣聞士大夫公議於朝,私議於巷:翰林學士程敏政假手文場,甘心市井,士子初場未入而《論語》題已傳誦於外,二場未入而表題又傳誦於外,三場未入而策之第三、四問又傳誦於外。江陰縣舉人徐經、蘇州府舉人唐寅等狂童孺子,天奪其魄,或先以此題驕於眾,或先以此題問於人……」
奏本念罷,殿中人鴉雀無聲,都低垂著腦袋,生怕萬歲爺點到自己的名字。
朱祐樘捏著奏本一角,輕輕敲打御案,似乎在思索什麼。
奏本磕在御案上,響動很輕,可殿中的一片死寂卻將這點兒響動無端放大了好幾倍,像是敲打在臣子的心上一般。
許久許久,朱祐樘方才將這奏本擱下,眯了眯眼:「程敏政,你有何話說。」
程敏政本就是一身的冷汗,此時聽見萬歲爺點名,更是腿一軟,站也站不住,癱跪在地上。
「臣……臣……請萬歲爺明察。」
朱祐樘冷眼看他,而後將目光移開,掃過在場眾人,問:「諸位可有想說的?」
無人敢應。
朱祐樘抿了抿唇,道:「既然如此,牟斌。」
立在萬歲爺身側的錦衣衛指揮使連忙站出來答應:「臣在。」
「將翰林院學士程敏政、江陰縣舉人徐經、蘇州府舉人唐寅通通看管起來,嚴查此事首尾。」
「臣領旨。」
朱祐樘又道:「另,場中朱卷,凡經程敏政看者,許主考大學士李東陽與五經同考官重加翻閱,公焉去取,俾天下士就試於京師者,咸知有司之公。」
「行了,就先這樣。」
眾臣聞言,依照舊例,一同跪地三呼萬歲,而後依次退出東暖閣。
離了乾清宮,立刻有人抱怨:「這叫什麼事啊?科舉舞弊,真是好膽!」
李東陽聽了,也嘆息了一聲,抬眼望見密密匝匝的雨幕。
這樣大的風波,不給出一個說法,天下儒生絕不會善罷甘休。
後宮之中,張羨齡亦聽說了此事。
不過最開始,傳到她耳朵里的信息比較模糊。在朱祐樘回坤寧宮之前,李廣特意派了何鼎來通氣,只說萬歲爺因為科舉舞弊之事有些不快。
科舉舞弊?張羨齡穿越過來這麼些年,還是頭一次聽說這事,不覺有些吃驚。
等朱祐樘回來,她試探著問了問。
「是有這事。」
說起這個,朱祐樘冷笑一聲:「簡直不知所謂。」
「確實。」張羨齡附和道。
科舉舞弊,簡直是把公道人心放在地上踩。放在後世,若是出現高考舞弊的情況,那一屆的考生和家長一定恨之欲死,更別提如今正兒八經能夠一考定終身的科舉考試。
「不過,是怎麼個舞弊法呀?」張羨齡有點好奇,「夾帶小抄?」
朱祐樘搖搖頭:「據說是泄題。」
「那這牽扯可就更大了。考官和考生一個都跑不了。」
「已著錦衣衛嚴查。」朱祐樘道,「據說有個涉事考生還是個狂才,考前就叫囂自己一定能考中。」
張羨齡吃驚道:「還有這樣的。」
「有,是蘇州府的,叫唐寅。」
唐寅?這名字還挺耳熟。
張羨齡想了想,恍然大悟,這唐寅不就是唐伯虎的大名嗎?好像伯虎是他的表字來著。
這樣赫赫有名的大才子,難道會作弊不成?
一時之間,張羨齡也有些糾結,人品和才能不能掛鉤這個道理她懂,可私心裡她還是希望唐伯虎是清白的。
畢竟,那是寫出「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的唐伯虎呀。
為了這個,她很關注這次科舉舞弊案的消息。
三月,場中朱卷複核已定。依照大學士李東陽所奏,原本取中的試卷之中並無徐經與唐寅之卷,考中名額已定。
四月,徐經自陳曾經在考前給翰林院學士程敏政送過金銀,但不肯承認買題之事。
六月,於午門前召集眾人對峙。徐經說自己給程敏政送金銀只是慕其學識,想要求學,後來果真有幸聽程敏政講課,因為課業難,他特地請教同鄉唐寅解法,作了一些文字,萬萬沒想到這些文字之中,竟然有一些和試題重合。可這也不奇怪呀,天下文章就那麼多,興許就是程敏政教書特別厲害,將東西都講透了。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張羨齡一早派了內侍去午門偷聽,等聽完了實況轉播,她還是一頭霧水。不是,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