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午時, 忽然下起了雨。坐在乾清宮的東暖閣里,可以聽見簾外春雨落, 一片淅淅瀝瀝。
批罷奏本,朱祐樘將御筆擱下,活動活動手腕。
一旁侍奉的李廣見萬歲爺歇息了,便問:「萬歲爺可要擺膳?」
還沒等朱祐樘答覆,何鼎悄悄走過來,稟報說:「方才坤寧宮的文瑞康來了, 請萬歲爺回坤寧宮用膳,中宮娘娘吩咐膳房準備了掛爐片皮烤鴨。」
朱祐樘從御案後走出,吩咐道:「回坤寧宮。」
出了殿門, 方知雨下得不小,好在距離並不遠,從交泰殿穿殿過去, 走上片刻便到了坤寧宮。
朱祐樘向笑笑走過去, 步伐格外輕快。
「壽兒呢?」
「你回來的不巧,他剛剛睡著了。」張羨齡拉著他的手坐下,「膳房片了一整隻烤鴨, 我一個人別說吃完了,都動不了幾回筷子,多沒意思呀。」
朱祐樘並不意外,笑笑向來喜歡折騰些吃食,只要他有空,必定陪著一起吃。
烤鴨他是吃過的, 洪武皇帝在南京舊都時,宮中膳房就常常做烤鴨,後來遷都北京, 這吃烤鴨的習慣也一併帶到了紫禁城裡。
只是眼前這滿滿一桌的烤鴨卻同以往朱祐樘吃過的,有些不一樣。
吃食擺滿了兩個膳桌,一大盤棗紅色片皮烤鴨,一碟春餅似的麵皮,一盆香噴噴炸鴨架,另有一個茶盤,分列著黃瓜絲、青菜碎、大蔥等物,還有兩小碟醬料。主食是一大碗糖米粥,米熬得極熟,都爆開了米花,但並不濃稠,看起來清清爽爽。
朱祐樘問:「是用春餅配烤鴨?」
「差不多,我先包一個給你。要放蔥嗎?」
「可以。」
這時候可沒什麼塑料手套,只能用手包烤鴨卷吃。宮人們早捧來一盆清水,還有熱毛巾等物,方便凈手。
洗過手之後,張羨齡拿過一張麵皮攤在掌中,夾了三片烤鴨肉,又放了些小料,包成一個小小的烤鴨卷。
想到朱祐樘素來不怎麼吃辣,她將烤鴨卷往甜麵醬里沾了一下,才遞給他:「你試試,味道應當不錯。」
朱祐樘吃了一個,麵皮柔軟,烤鴨皮脆肉嫩,吃起來有一種果木的清香。又有黃瓜絲蔥段作陪襯,因此半點不油膩,味道著實不錯。
除了烤鴨,椒鹽炸鴨架他也試了試,這個格外香,配著糖粥吃正好。
兩人用完午膳,洗手漱口,坐在蒹葭堂里歇息。
張羨齡讓宮人退下,自己替朱祐樘捏肩。
她笑盈盈道:「有件好笑的事要說給樘哥哥聽。文瑞康的徒弟在宮外休息了兩日,回來同我講,說是宮外竟然有人宣稱壽兒不是我親自生的,而是一個宮女生的。」
朱祐樘原本在閉目養神,聽了這話,立刻睜開眼,臉上風雲變色。
「什麼人?竟敢這樣膽大包天?」
「不知道,」張羨齡捏著他的肩膀,力氣忽然重了些,「不過,謠傳壽兒的生母是一個叫鄭金蓮的宮女,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可我這坤寧宮上上下下,叫金蓮的不姓鄭,姓鄭的不叫金蓮。這可真奇了怪了,不曉得宮中到底有沒有這麼一號人。樘哥哥可曾聽說過這什麼鄭金蓮。」
朱祐樘扭過身來,捉住她的手:「吃哪門子飛醋呢,什麼金蓮銀蓮,我通通未曾聽過。」
張羨齡笑道:「我就說是亂講,不過這事,也不能由著他人亂說。不然三人成虎,等壽兒懂事了,聽了這閑話,和我之間竟然生了嫌隙,那我可就冤枉死了。」
「不許說死字,你是要長命百歲的。」朱祐樘拍了一下她的手,「放心,這事我會處理。」
他說話的腔調忽然有些冷峻:「真是好膽,朕倒要看看,是什麼魑魅魍魎在作祟。」
龍有逆鱗,於朱祐樘而言,笑笑和壽兒就是他的逆鱗。這居心莫測的謠言竟一下子牽扯到他最上心的兩個人,非得一查到底不可。
回到乾清宮,朱祐樘便把錦衣衛指揮使牟斌和東廠提督太監陳淮全叫來了。
「宮外有關於中宮和皇長子的謠言流傳於街巷,你們竟從未聽聞么?」
牟斌和陳淮頓時一激靈,雙雙跪地請罪,膝蓋撞在金磚上,很沉悶的響了兩聲。
「有罪無罪,不是光靠嘴說。」朱祐樘冷冷道,「你們若是打量朕好性,那可就想錯了,朕不愛殺人,但不代表朕不會殺人。十日之內,限爾等將此事查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否則……」
他冷笑了一聲,沒有說後果如何,只讓兩人退下。
退到乾清宮外,牟斌和陳淮俱是臉色煞白,一身的冷汗。
兩人彼此對視一眼,心裡都蹭蹭的往上冒火。
到底是什麼蠢貨該散布此等謠言?
簡直可殺!
錦衣衛指揮使與東廠提督太監一齊聯手,東廠與南北鎮撫司幾乎傾巢而出,把北京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給搜了一遍。
因為事關皇家子嗣,不能大肆聲張,是以廠衛搜查的時候,都喬裝了一番。他們原想做尋常百姓打扮,可誰家百姓沒事在街頭巷尾晃悠,頂著一張生臉四處詢問?最後牟斌想了個法子,假裝成採選新聞的通訊員,在大街小巷探訪尋常。
人雖然多了些,但這些天京城陸陸續續有許多家報紙都在籌備開設,倒也不很顯眼。
南城的近郊處,多是農田與村落。因為挨著京城,所以這鄉間的房屋倒修得頗為緊密,人煙也格外繁華,村口房屋相連處,有賣肉的,有賣酒的,也有賣零碎玩意兒,都不需要貨郎來,鄉里人就能買到貨物。
鄉里有一個叫鄭旺的人,原是個破落軍戶,素來好喝酒,可惜酒量不好,往往喝得酩酊大醉。也沒個正經營生,四十來歲的人了,整日遊手好閒,是一個典型的光棍。
這日宿醉醒來,鄭旺用井水洗了把臉,到村頭買饅頭吃。
賣饅頭的見了他,原本臉上的笑立刻僵了一僵,心想真他大爺的晦氣。
只是他也不可能推著攤子跑,只好勉為其難的賠著笑臉,遙遙朝鄭旺做了一個揖:「鄭皇親早。」
鄭旺趿著鞋往前走,停在饅頭攤前,打了個哈欠:「有肉包么?」
「有。」
「拿一籠。」
賣饅頭的只得拿了一籠肉包與他。
鄭旺吃完了,提起衣袖往嘴上一抹油,抬腳就要走。
賣饅頭的趕忙道:「鄭皇親,您看您上個月的賒錢。」
「慌什麼?」鄭旺大手一揮,「我女兒外孫都在宮裡,難道會差你這點小錢?下回一起給。」
下回?下回只會等下下回!這王八就是喂不飽的狗!賣饅頭的在心裡罵了一句,目送鄭旺走遠。他是真搞不懂,鄉里人都說鄭旺是皇親,也有爭著搶著給鄭旺送禮的,為何這廝連個饅頭錢都不肯痛痛快快的給?
遲早要造天譴!
鄭旺大搖大擺的走進村頭的小酒鋪,他是常客了,酒鋪里的人多半認識,今日倒有兩個生面孔。
鄭旺拍了拍櫃檯,問夥計:「這兩個鳥人幹啥來的?」
「說是辦報紙,來采新聞的。」
「老規矩。」
夥計回身用竹筒舀酒,舀了一筒,想起酒鋪老闆的叮囑,又舀了半筒水進去,摻和在一起給鄭旺。
鄭旺喝了這麼多回酒,哪裡看不清夥計的小動作,只是這酒本就是他仗著皇親的名頭訛來喝的,也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提了酒到桌前喝。
他才喝了一杯,那兩個采新聞的過來了,斯斯文文的問:「聽說您是皇親?」
鄭旺睨了他們一眼,扭過頭去不說話。
他的外孫可是皇長子,身為皇親,難道是你有問就必答的么?同這兩個人外人說話,簡直丟自己的面子。
高個兒的那位識相,轉頭就招呼夥計:「把店裡最好的酒端上一壇,我請。」
看在酒的面子上,鄭旺才正眼瞧他們,也願意和他們說自己的光輝歷程。
聽完,高個兒的那個笑問道:「也就是說,你女兒鄭金蓮,在宮裡當差。有個乾清宮的內侍同你講,說鄭金蓮生下了皇長子,只是被中宮娘娘奪去養了,是不是?」
「沒錯。」鄭旺打了個酒隔,味道很難聞,「狸貓換太子聽說過嗎?我女兒外孫的情形,就是那樣。」
高個兒的點點頭:「原來是鄭皇親,失敬失敬。夥計,再上一壇酒來,請鄭皇親喝!」
鄭旺覺得自己可能有些醉意上頭,怎麼聽起來,這人喊鄭皇親的時候還咬牙切齒呢?
一定是醉了。
又是一壇美酒上來,鄭旺喝得酩酊大醉,昏睡了過去。
他是被亂拳打醒的。
這打人的一看就極有經驗,絕不碰著他的臉,只往身上招呼,又痛又狠,拳拳到肉。
隔著麻袋,鄭旺看不清打他的人是誰,想喊想問,卻發覺嘴巴都被布條緊緊綁住,叫都叫不出聲,只能悶聲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