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韻樓二層的地字型大小包廂里, 杜記書坊的老闆杜老闆坐在窗邊,膝前的方桌上擺了兩隻小酒杯,一碟茴香豆, 一大盒酥餅點心。
他摸著一粒茴香豆往嘴裡放,眼睛卻盯著窗外。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一個穿灰直裰的男子手拿一個氈包, 徑直往天韻樓來,腳步又快又急。
布鞋踏在木樓梯上, 嘎吱嘎吱響。拿氈包的男子才進地字型大小包廂,不等他請安,杜老闆便忙道:「把東西拿來。」
氈包里裝著的,正是一份最新的燕京小報。杜老闆原想接過, 但轉念一想, 方才他才吃了東西,直接去接恐有污漬,對文字不敬。是以他先用毛巾擦了擦手,這才拿起那一份燕京小報。
杜老闆眼睛不大好, 因此貼得極近去看報, 看到第二版時, 木樓梯又嘎吱嘎吱響起來。他抬頭一看, 等的人來了,正是集文書坊的熊老闆。
兩人寒暄幾句, 對面坐下,斟滿酒杯,邊喝邊聊。
杜老闆將燕京小報往前一遞:「這小報做的的確好,難怪他們月恆書坊這一回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
「只是被他們搶先了一步而已,所以今日我才來找杜老闆商議。」熊老闆頗有些憤憤不平, 「不就是小報嗎?誰還不能做了?也花不了幾個錢。咱們兩家書坊各出一份小報,一定能把局勢扳回來。」
杜老闆笑道:「我也有此意。不過,一窩蜂的去做民間新聞小報,怕也不大好,因此想和熊老闆商量商量,看咱們的小報所關注之事能不能岔開,這樣,大家都能發財。」
熊老闆嗤之以鼻:「你若真改了領域,豈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跟咱們怕了他一樣,不行,我集文就是要做同樣的小報。」
話不投機半句多。杜老闆面上笑呵呵,心裡卻在嘀咕,老熊的這個兒子能守住家業么?算了,左右不是自己親子,愛怎麼就怎麼樣罷。
反正杜老闆是打定主意從另一個角度做小報。杜記書坊在京中開了這麼多年,與許多文人都算得上舊識。杜老闆便帶著禮物,一家家去拜訪這些老主顧。
都是有見識的人,談天聊地間,杜老闆漸漸明了他的想法,他打算做一個專門面向文人墨客的報紙,取名曰文報。
在籌備文報的時候,杜老闆也聽說了集文書坊的動靜,聽說熊老闆要做一份帝京小報,聽名字就是要跟燕京小報打擂台的。
杜老闆倒隱隱有種想看戲的衝動,兩家若是當真打起來,他和文報說不定能坐收漁翁之利。
禮部尚書府邸的後院里,月恆書坊的杜娘子手握賬本,向宋持盈報喜:
「整整一月,燕京小報的銷量已經有兩千份!名號也為大半個京城所知,也許下一期還要加印一些。」
宋持盈接過賬本,撥動算盤,細細算賬。算過之後,她長吁一口氣:「也不算辱沒了。」
有了如此成績,等中宮娘娘千秋節時,她進宮朝賀,才算有顏面相見。
宋持盈放下算盤,正欲嘉獎杜娘子,抬頭卻見她眉宇間竟然有一絲憂色,像是藏著什麼話。
「怎麼了?你可在憂心什麼?杜記與集文也跟著要辦報了?」宋持盈玩笑道。
杜娘子苦笑了一笑:「你吃肉,人家自然要跟著來搶,什麼帝京報、春明報聽說亦在緊鑼密鼓的籌備。不過,我憂心是另一件事。」
杜娘子素來是個膽子大的,如今卻支支吾吾,想來這件事所牽連一定不小。
宋持盈起身,依次檢查門窗合嚴了不曾,方才回來讓杜娘子說話。
「你說罷,是什麼事。」
杜娘子把聲音壓得低低的:「找新聞的小孩聽來了一則閑話,與天家有關,說是有人宣稱小皇子不是中宮娘娘親生,而是宮人子,為中宮娘娘所奪。」
「這是什麼混賬話?」宋持盈一下子蹙進了眉頭,聲調一高,忽然想起此事不能聲張,又把聲音壓低,「你且細細說來。」
杜娘子道:「有一個叫鄭旺的人,說小皇子是他的女兒鄭金蓮生的,如今那一條衚衕的人都上趕著叫他鄭皇親。」
宋持盈越發嚴肅:「這事,知道的人多不多?」
「並不太多,只在附近的街巷之中。」杜娘子道,「我聽說之後,立刻來回稟大姑奶奶,便是我家的掌柜的都沒說。」
她也是知曉大姑奶奶與中宮娘娘一向要好,因此格外謹慎。
宋持盈點點頭:「事關天家,不可妄言。你就當全無此事,一個字都不要漏出去。」
杜娘子立刻指天發誓,然後道:「我自是不會往外說,但現在其他家小報也在籌備,他們會不會探聽得此事,拿此做文章,那我是真不能保證。」
說真的,要是誰家小報開篇即是如此皇家秘辛,一定能瞬間紅遍京城。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保不定就有誰起了歪心眼。
思及此,宋持盈也坐不住了。不行,她不能等幾日後千秋節時再給中宮娘娘稟報,一定要儘快往宮裡傳消息。
她一個外命婦,無詔,是不能進宮的。好在之前中宮娘娘曾囑咐過,若有急事,可以去尋坤寧宮掌事牌子文瑞康。文瑞康作為坤寧宮內侍之首,在宮外自然有一處私宅,之前的金屬活字印刷機就是暫時寄放到他府上,而後再搬到月恆書坊的廠房。
夜裡,和夫君打過招呼後,宋持盈便輕車簡從往文瑞康私宅所在的位置去。
叩門之後,方知文瑞康不在。宋持盈不覺有些焦急,詢問門房:「不知文公公何時歸?」
「大約還有三日才能歇息罷。」門房將燈籠往上提了提,看清了她的臉,「可是宋夫人?小人見您有些面熟。」
宋持盈微一點頭:「上次來過一回。」
門房見她面上大有著急之色,一看便知有急事,加上上回宋夫人來,文公公是親自來迎的,因此不敢掉以輕心。
「宋夫人若是有急事,我就去通傳胡輔,他是文公公的乾兒子,如今正在府上。」
胡輔么?宋持盈想了想,上迴文瑞康同她說話,屏退了其他人,卻獨獨留下了胡輔,這個人想來應該是可信的。
她定了定神,向門房道:「那就勞煩你通傳。」
說著,宋持盈用眼神示意侍女。侍女從袖中取出一個小荷包,遞過去給門房:「這麼晚叨擾,你拿這錢買些酒燙著吃。」
門房掂量了一下荷包,越發殷勤:「您坐在這稍等片刻,小人即刻去稟報。」
不一會兒,門房就折回來,請宋持盈進屋。
見了胡輔,宋持盈將如何聽得消息、如何處置等等和盤托出。
她語速很快,到最後說:「總而言之,要儘快知會娘娘才好。」
胡輔聽了,也是大吃一驚,神色鄭重:「真有此風言風語?」
「我決不敢拿這事開玩笑。」宋持盈道,「要快,其他家做報紙的,也正派人四處采新聞,若是宣揚出去了,那才是真鬧大了。」
胡輔皺著眉頭,道:「如今已入夜,宮門早已關,我明日一早即刻進宮去。」
這等事關皇家子嗣之事,一定要速速處理,否則百姓爍口成金,鬧得婦孺皆知,即便最後澄清了,也有人不會相信。
清晨的坤寧宮膳房,香氣四溢。
灶上鐵鍋里正在熬豬油,白花花的肥肉在火的作用下漸漸消瘦,刺啦刺啦的油炸聲里,乾癟金黃的油渣新鮮出鍋。
田公公起鍋,將油渣盡數撈出,等豬油稍微冷卻一些,又往裡加了成捆的小香蔥、大蒜和香料,重新回鍋,用小火炸制一會兒。
最後將豬油倒在缸里備用,時機卡得剛剛好,小徒弟煮的寬粉也熟了。
另一個小徒弟小心翼翼的捧來一個大清花瓷龍紋碗,輕輕擱在案上。田公公將濾了水的寬粉倒在碗里,澆上一勺豬油,放了煙、蔥、香菜和少許醬油,用長竹筷攪拌均勻。
「成了,趕緊把豬油拌粉裝盒,和其他早膳一起送去。」田公公吩咐道。
這道豬油拌粉,是張羨齡昨日白天忽然想吃的,吩咐膳房今日進一碗。
早膳送進殿,數豬油拌粉最香,連還在喝奶的壽兒都被這香氣吸引了,探頭探腦的看。
張羨齡把壽兒抱在懷裡,怕他扭著頭,特意掉轉了一個方向,讓他面朝著膳桌。
壽兒咿呀咿呀個不停,口水滴在小圍兜上,模樣很可愛。
她笑盈盈道:「想吃呀?可惜壽兒還沒牙齒,吃不了,等你長大一點,娘陪你一起吃好吃的。」
壽兒划了劃小手,好像有些不滿。
怕他生氣哭鬧,張羨齡拿起一個手搖鈴,晃動起來。聽見鈴鐺聲,壽兒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試圖伸手抓手搖鈴玩。
張羨齡逗了壽兒一會兒,把他交給保母,自己則坐下來享用豬油拌粉。
等她用完早膳,卻見文瑞康進到內殿來請安。
一般無事,他是不會大清早到內殿來的。張羨齡估摸著應該是有事,便讓三母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