噦鸞宮的一處宮殿里, 永康公主正坐在書案旁整理手稿。
她殿中的窗戶朝北,雖今日秋光好,庭外一片燦爛金黃,殿里卻仍朦朧著偏藍的青光。她的專正對窗戶, 桌上擺著筆墨紙硯, 還有高高的幾摞書, 永康公主伏在桌上,三面都有書作為屏風遮擋, 這使她有一種安穩感, 可以放心寫字。
永康公主如今正在寫的這個短篇傳奇,脫胎於隋書的一則故事。她對這個故事很感興趣, 便提筆將其按照傳奇的模式潤色, 以筆記之。
傳奇講的人物不多, 最主要的是三位姐妹,姓王。姐妹們的父親為人所殺,那時長姐王舜只有七歲, 兩個妹妹更是年紀小, 因父喪, 只得寄居於親戚家。
殺人兇手逍遙法外,彼時他見王氏女年幼,便不以為意, 殊不知七歲的王舜早懷復仇之心, 只是隱忍不發,一心撫養幼妹成人,暗中苦練功夫。
歲月匆匆,姐妹三人都已長成,走出去, 像一套美人圖屏風。親戚便想將長姐王舜許人,王舜卻不肯答應。一日傍晚,王舜尋了個好時機,將兩位妹妹召集於房中,斟了三盞酒,向妹妹們將父親被殺一事真相和盤托出。
王舜舉起酒盞,道:「仇人見我無兄弟,以為父仇不復,如今逍遙自在。可吾輩雖為女子,何用生為!殺父之仇,豈可拋之腦後,若無事人一般?我欲共汝報復,汝若有意,便共飲此酒。」
兩個妹妹乍聞父死真相,垂淚涕泣,當即舉起酒盞,一飲而盡:「唯姊所命。」
是夜,姊妹三人各持刀劍,逾牆而入,手刃仇人,以其鮮血為酒,澆灌於父親墓前,以告亡父在天之靈。
事成之後,踏著朝陽,王氏姊妹往縣衙去,自陳其罪。
雖跪在衙門裡,王舜的脊樑卻挺得筆直,將昨夜如何殺了仇人,緣何要殺他一一說明,最後俯首拜道:「此事乃民女一手謀劃,當為謀首,兩位妹妹只是遵姊命而已。我甘願伏誅,只盼能輕判妹妹們。」
她話音才落,二妹王粲便高聲道:「非也,謀首乃是我,仇人的頭顱是我親手割下的!」
小妹王璠也爭著道:「兩位姊姊是憐惜我年幼,方才自攬其罪,其實我才是謀首。」
姊妹三人竟然當庭吵起來,都爭著說我才是謀首。
女兒為父報仇,手刃仇人,本就是件稀罕事。自請其罪後,姊妹又爭為謀首,更是奇中之奇。更有旁聽的百姓群情激奮,讚賞三姊妹義舉,因此縣官完全不知該如何判決,只得上達天聽。
高祖聽聞此事,讚嘆不已,最終赦免王氏姊妹之罪。
當最後一個字寫完,永康公主也從激動的心情里漸漸平復,掩卷嘆息。說實在的,她其實不知道該不該將這篇傳奇投出去。
有關皇嫂所設之宮報,她早已派遣人探知的清清楚楚,據說為了防止以身份取文,審稿的時候都是糊名的。要是她這篇傳奇沒被選中,豈不是很丟人?
思慮良久,永康公主最後給自己起了一個別號,這才命宮人悄悄投了出去。
今日,乃是宮報第一期發刊的日子。永康公主自用完早膳起,就坐在書案邊,卻靜不下心來寫一個字,只是隔一段時間,就打發宮人出去望一望,看有無人送宮報來。
宮報的消息還沒等到,卻等來了她的母妃郭太妃。
郭太妃與其他太妃打麻將打了半日,本就手氣不好,輸了幾回牌,加上聽老娘娘閑聊,把宮裡的幾位公主稍稍比較了一下,珠玉在前,二公主一點都不出彩,倒叫她這個母妃尷尬。
是以郭太妃進殿的時候便帶著氣,看什麼都看不順眼,見永康公主只是打了一聲招呼,又埋頭研墨,郭太妃便怒道:
「我出去的時候,你就坐在書案前。我如今回來,你還是坐在書案邊。感情你一天天的,就愛待在屋裡不動是不是?」
她走過教訓永康公主:「天天看書,也沒見得你念書念得比大公主好。平日里,也不像三公主那麼會來事,每回見著中宮娘娘,三公主又是送吃的又是撒嬌,偏生你跟個木頭似的站在邊上,喊聲『皇嫂』聲音都小的像是跟蚊子拜了把子。你說你這個樣子,叫娘怎麼不擔心?」
郭太妃苦口婆心道:
「你如今眼看就及笄了,怎麼還是一副悶悶的性子。我就你一個女兒,我都要急死了!若不是中宮娘娘如今有孕,不宜操勞,今年大公主鐵定要選駙馬的,結果現在只能推到明年,也就是說,她前腳選了駙馬,後腳就輪到你。適齡的好男兒就這麼多,你本就是揀人家剩下的選,還不好好與中宮娘娘維繫情誼,萬一人家給你選了個不好的,那你這一輩子可怎麼辦啊?」
永康公主只是沉默,母妃的這些話,她早聽過許多遍,可每一次,都會氣到渾身顫抖,但偏偏她又不能理直氣壯地爭辯。大公主比她大方得體,三公主比她聰明伶俐,這是宮裡人人公認的是,連永康公主自己也是這麼想的。
她捏住案上的手稿,紙張發出輕微的聲響,像是被厚厚積雪壓折了的一根樹枝掉落,聽著讓人很難過。
她既惱母妃的話,又自責是自己不夠好,朱唇輕顫,撲簌簌落下淚來。
郭太妃見女兒落淚,心裡已經有些動容,但一時拉不下臉面,只是:「就知道哭,你這樣的性子,日後在宮外建了公主府,你還不得給管家婆子欺負?哎呦喂,娘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說完,她甩帘子出去。
殿中霎時靜下來,只聽得永康公主很輕很輕的抽噎聲。
宮人捧了茶進來勸:「老娘娘也是心裡不痛快,二公主別放在心裡,母女兩個,吵吵鬧鬧也是有的。」
永康公主伏在案上,不肯抬頭:「下去吧,不用你們伺候,讓我靜一會兒。」
宮人無奈,只得將茶輕輕擱在桌上,退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等永康公主漸漸收了淚,又聽到宮人在簾外喊:「二公主?」
被再次打擾的永康公主不經有些惱怒:「作甚?我想求個清凈都不能嗎!」
「公主息怒。」宮人為難道,「中宮娘娘遣人來請,邀公主去昭和殿用膳,奴婢不得不叨擾。」
中宮娘娘的面子,是一定要給的。永康公主一下子坐直了,臉上淚痕仍在,喚宮人打水來替她梳洗。
昭和殿里,張羨齡看罷第三遍王舜姊妹的故事,將宮報樣刊輕輕擱下。
她著實未曾想到,一向老實寡言的永康公主竟然有如此天賦,雖然這個故事乍一看上去還有些稚嫩,但謀篇布局以及說情說理的方式已使筆者的功底初露頭角。
張羨齡詳細盤問過,永康公主不僅沒再稿件上署真名,就連投稿,也是派心腹宮人趁人少的時候悄悄投到布告欄邊的投稿箱里的,若非蔡衡查勘投稿箱的時候偶爾撞見,估計也沒法將這一篇傳奇與永康公主聯繫起來。
文人匿名寫書,在本朝也是件常見的事,譬如現在還未成書的《金瓶梅》,其作者蘭陵笑笑生便是披著馬甲寫作的,以至於一直到後世,大家都搞不清《金瓶梅》的作者到底是誰。
不過蘭陵笑笑生披馬甲寫書,是因為他的書委實有些出格,不大好意思讓自己的親友知曉。可永康公主這篇傳奇,卻沒什麼不可說的地方,為何也要匿名呢?想到她素日展現出來的性格,張羨齡心裡隱隱有些猜測,於是特意在發刊之前見一見永康公主,確認一下她的心意。
梅香進殿來通傳,說永康公主已到。
永康公主今日的妝微微有些濃,也許是茉莉粉擦多了,顯得小臉有些蒼白。她手裡抱著一盆玉簪花,開得正好。
「皇嫂萬福。」她有些拘謹的說,「我……我殿里的養得玉簪花很好看,想著皇嫂素日也愛花,便抱了一盆來。」
張羨齡有些意外,以往永康公主倒很少這樣熱絡。她秀美輕輕一揚,笑著讓梅香將玉簪花好生擺著花廳里,又命宮人進膳。
考慮到永康公主害羞的性子,張羨齡特意讓金淑今日在自己的梅塢用膳,不必到昭和殿來。因此午膳時只有她與永康公主兩人。
黃花梨小圓桌上鋪著銀絲桌布,永康公主坐在皇嫂對首,略微有些不自在。往常她大多時候是跟著大皇姐三皇妹一起來,倒從沒與皇嫂單獨用過膳。
好在這一點不自在,很快就被各色美食轉移了注意力,永康公主最好奇的是一疊點心,看樣子是炸過的,外表金黃,咬開卻是潔白的一團,吃在口中有一股濃郁的奶味。
「這叫炸鮮奶,你喜歡的話,我以後讓宮人經常給你送。」張羨齡笑道。
用過膳,張羨齡屏退宮人,與永康公主說私房話。
她將那一份宮報樣刊拿出來給永康公主看:「你的文章寫得當真非常出色,不過我見你沒有用真名,是否不願意讓大家知道是你寫得?」
永康公主點點頭:「是,我擔心別人笑話。」
「誰會笑話你,羨慕你還來不及呢。」張羨齡道。
說到這個,永康公主心頭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