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宮有喜, 普天同慶。
朱祐樘當即吩咐給坤寧宮眾人賞銀,又命李廣拿對牌去內藏庫,將大紅喜字緞尋出來, 以待第二日分發給朝臣,讓他們也沾沾喜氣。至於主持完祈嗣科儀不久的張天師, 朱祐樘自然也不會忘了, 很慷慨的賞賜了雕花,天祿, 壽字玉帶,金冠, 蟒衣, 銀幣等物。
李廣將賞賜一一記下,退到簾外,將腰間對牌取下,一邊交給何鼎, 一邊叮囑他, 要他領人去內藏庫取東西。
看著何鼎去辦事,他再度悄無聲息的進殿,與梅香等人一起站在一旁聽吩咐。
帝後兩人正在說話, 萬歲爺眉梢眼角都帶著笑,這樣的神情就連萬歲爺登基之時, 李廣都未曾見過, 也只有中宮娘娘才有如此本事領他展顏了。
朱祐樘拉著張羨齡的手,問:「你可有什麼想吃的想玩的?對了,等月份大了,你的衣裳都不好穿了,得命尚功局抓緊裁新衣裳。」
張羨齡順勢倚在他懷裡:「哪裡就那麼嬌貴了呢?不過說起來, 我倒真想向萬歲爺求一個賞賜。」
「我答應。」
「我還沒說是什麼事呢!」
「不管什麼事。」朱祐樘笑望著她,「何況,你一向知分寸,絕不會讓我為難的。」
張羨齡道:「聽聞本朝有放歸宮人祈福的舊例,我想著,是不是也可以放歸宮人?」
這個念頭她在心裡存了很久,也暗中讓沈瓊蓮將宮女的情況調查了一遍,只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提。如今倒是個好時機。
果然,朱祐樘眉毛都沒動,便一口答應下來,即使張羨齡所求的放歸宮人之制與以往略有不同。
成化十五年和二十三年都曾有過放歸宮人之舉,一次大約放出百來人,多半是老病孱弱者。
但張羨齡所設想的放歸宮人,卻是將偶爾為之改為常例。依她的想法,宮女年至二十四歲,便任憑其去留。
倘若願意留下的,並不干涉。但若選擇歸家,便領一筆賞銀出宮去。賞銀多少依照宮齡計算,明宮採選進來的宮女,年紀一向小,十二三歲進宮便已經算年長了的,四五歲進宮的宮女也不少,像萬娘娘進宮的時候,也只有五歲,是以放歸之時,多半已經在宮中服侍了十年。
張羨齡便以此為界限,草擬了出宮銀的數額。宮女在宮中不足十年,則領十兩銀子;十年至十五年的,則領二十兩;在宮中服侍超過十五年,則賞銀加到三十兩。
如今天下還算太平,銀兩也值錢,民間數口之家,即使每日大魚大肉,所費不過二三錢。宮女們的出宮銀,足夠她們兩三年衣食無憂。
沈瓊蓮拿到中宮手寫的單子,不由得感慨一聲:「中宮娘娘實在是……」
她一時之間都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能為宮人想到如此地步,也就只有這一位娘娘了。
依照這個標準,宮中可以放歸的宮人差不多佔了一半以上,足有千人之多。不過沈瓊蓮自然不會選擇告老還鄉的,如今她已是尚宮,乃是皇后之下後宮中第一人,正是一展抱負之時,瞧見坤寧宮的這道手書感慨雖感慨,但也沒有多大的動容。
過了幾日中宮娘娘傳召沈瓊蓮,宣完懿旨之後,沈瓊蓮整個人都愣了一愣。
「除了放歸宮人,我還想開會親之制。每年春日,上巳節時,宮女可在欽安殿後坤寧門會見親人。」
沈瓊蓮一時百感交集,自從入了宮,她便再也未曾見過家人,還以為得等到她年老體弱,告老還鄉之時方能與家人再見,不料竟然如今便可相見。
她定一定神,問:「此乃善舉,只是,不知周老娘娘是否同意。」
張羨齡笑道:「皇祖母一向心善,怎麼會不同意。」
才怪,其實周太皇太后同意的很勉強。若是不是看在張羨齡有孕的份上,她怕是不肯鬆口的。
沈瓊蓮點點頭:「臣明白了,這事傳出去,所有宮人都會欣喜萬分。」
「所以,你們要加緊準備了,等明年上巳節,便是第一次會親。倒時候在順貞門前支一些幕帳,以做會親之所,但具體的章程,你們還要好好想一想。」張羨齡叮囑道。
時間的確緊張,統計名單,計算出宮銀,討論會親章程……整個春節,沈瓊蓮與整個六尚局都忙得腳不沾地,全力籌備宮人放歸與宮人會親之事。
宮女梁薇在宮中已經過了三十個春秋,她是十歲進宮的,如今年紀已經不小了。她原本是在楊老娘娘宮裡當差的,憲廟老爺駕崩之後,楊老娘娘移居嗜鳳宮,因地方小,便沒帶梁薇去。
梁薇便和其他被落下的宮女內侍一起,整日守著空蕩蕩的儲秀宮,洒掃庭除,抹窗抹椅,閑下來的時候就坐在石階上看雲。
宮闕圈住一片四四方方的天,天上幾處極薄的雲,飄來盪去,左右徘徊,梁薇能坐著看上半日。
看雲的時候,她偶爾會想到舊事,兒時茅屋旁盛開的不知名小白花,趕集時搖撥浪鼓的貨郎,從拱橋上經過一隊送嫁的人,大紅花轎上坐著新娘子……那些點點滴滴的小事,最終幻化成進宮時娘親落下的一滴淚,久遠的像是傳奇里的故事。
她是宮人里極其普通的一個,沒有紀老娘娘動人的美貌,也沒有邵老娘娘月夜題紅葉詩的才情,有的只是手上愈來愈厚的老繭,和臉上的皺紋。那些宮闈里驚心動魄的事,與梁薇並沒有什麼關聯,她只是吃了睡,睡了吃,秋月落下,迎來秋風,一年年打發無聊的辰光。
看雲的時候,梁薇偶爾會想起兩句唐詩,她原本不識字,因天資不出眾,也沒資格去聽內侍講課,但偏這兩句詩聽人念過一回,便記得很牢固: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再過幾年,她也會變成白頭宮女,只可惜沒有憲廟老爺的閑事可說。
這一天梁薇幹完活,照舊坐在殿前石階上看雲,忽然有一個熟識的宮女跑過來,一臉興奮:「梁薇,咱們能出宮了!」
梁薇不信,雖然也有宮人告老還鄉的例子,但要不就是像佐聖夫人那般熬出頭的宮女,要麼就是六尚掌印女官,尋常宮女哪裡能隨意歸鄉的?
「我騙你做什麼?中宮娘娘簽的令,就貼在布告欄上,你一看便知。」
梁薇將信將疑去走向布告欄,只見布告欄前圍了一大圈人,當眾的女官正在一遍一遍念著中宮娘娘的懿旨。
「皇嗣既孕,為行祈福,積累善舉,今內廷宮人,凡年滿二十四歲者,不論位號名秩,皆可出宮,任憑自由……」
梁薇聽著懿旨,忽然落下淚來。
她竟然可以出宮?真的可以出宮嗎?
毫不猶豫的,梁薇便選擇了出宮歸鄉。
出宮之前,梁薇等選擇歸鄉的宮人被集中起來,一個一個對照名字領出宮銀。三十兩銀子到手,梁薇仍像置身夢中,飄飄忽忽。
女官放了出宮銀,又從一旁的茶盤上拿起一枚銅製勳章,別在梁薇的前襟上,笑著同她說:「這勳章是奉中宮娘娘之命特製的,以茲證明你在宮中服侍超過十五年。若是你出宮之後,不打算歸家或者嫁人,也可去一眾命婦府上,憑這勳章自薦為閨閣師。中宮娘娘已經與外命婦議定,她們很樂意請你這樣的資深宮人到府上教養千金。」
「恭喜你,可以歸家了。」
梁薇低頭凝視那一枚小小的勳章,撲簌簌落下淚來。其餘將要出宮的宮女,亦是淚眼迷離。
大半輩子呵,終於能被釋放歸故里了。
梁薇一手捂著勳章,一手提著包袱,跟著隊伍之中,從坤寧門底下過,又從元武門下過。穿過宮門很快,遠比她想像的路程短。行到紅牆之外,她忍不住回首,最後看了一眼鎖住她半的紫禁城。
從此以後,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
宮後苑堆秀山,觀花殿前。
張羨齡站在高台之上,目送一眾宮人出宮。
高處眺望,人影只有小小的一粒,南飛的鴻雁一般穿過兩重宮門,再也瞧不見了。
張羨齡靜靜地看著,縱使此她再不能走出宮門一步,但能使其他女子走出去,也是一件好事。
陪侍在一旁的覃吉道:「這批宮人已完全放歸完畢,不然娘娘進觀花殿休息片刻?」
畢竟中宮娘娘如今有了身孕,可千萬不能累著。
「無妨。」張羨齡望向他,「今日傳覃伴伴來,是有事同你說。」
「娘娘儘管吩咐。」覃吉洗耳恭聽。
「你覺得宮人放歸如何?」
「此乃行善積德之事。」
張羨齡沉吟道:「可這善事,只落在宮女身上,內侍們心中是否有牢騷?」
覃吉笑了笑,道:「內侍出宮本就比宮女出宮輕易,哪有什麼可抱怨的?」
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