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 靈感也不是隨時可以復刻的,倘若牛頓還沒有開始思考地心引力這回事,就是往他腦袋上砸一籮筐蘋果也無用。
張羨齡最終讓安錦等人組成了一個研究小組, 以後不用她們每日完成紡織的任務, 而是專註於紡紗機與織機的改造提升。
她特地從坤寧宮私庫里先划了二百兩白銀,作為研究小組的經費,以後倘若有別的需要,再往上加就是。
周姑姑撥錢的時候, 還有猶豫:「未必要另外撥錢罷?她們的月俸照領, 做事是應當的。」
「非也。」張羨齡倒很堅持, 「她們若要深入研究,必定得花錢的。」
既要馬兒跑, 總得馬兒吃草不是。再說, 科研本就是用錢與時間澆灌出來的花朵, 這錢必須得花。
研究小組才成立的時候, 張羨齡便把自己記得的, 關於改進紡紗機與織機的所有碎片知識都寫了下來,譬如說飛梭、用紡輪帶動豎直紗錠、由水利驅動紡紗機之類的,希望能給安錦等人一個研究方向。
至於她們什麼時候能研究出成果,這個問題張羨齡心裡也沒底。
反正嘗試了總比沒試要好。
中秋之後,宮裡的頭一件大事便是周太皇太后的千秋節。
雖然不是什麼大生日,但作為宮中輩分最高的老祖宗, 周太皇太后的千秋節排場絕不會小。命婦進宮朝賀自然是要有的, 皇親國戚領宴也必不可少。
千秋節當日,周家主母慶雲侯夫人備下厚禮進宮領宴。
作為周太皇太后的弟媳,朝賀結束之後,慶雲侯夫人自然無需與其他命婦一樣在外頭等候, 而是直接進了清寧宮。
周太皇太后才換下大禮服,正在鏡台前坐著梳頭,慶雲侯夫人便在一旁陪侍,不時與周太皇太后閑聊幾句。
「姑奶奶今日容光煥發,和您站在一起,倒顯得妾身老了幾歲。」
「是嗎?」周太皇太后撫了撫頭髮,「大約是染了黑髮的緣故,這也是中宮想出來的法子,弄出了什麼染髮膏,哀家便試了試。」
慶雲侯夫人笑道:「中宮娘娘孝順,萬歲爺也孝順,放眼天下,也就只有姑奶奶有這樣的好福氣,什麼煩心事都沒有。」
周太皇太后笑著搖了搖頭:「人活一世,怎麼可能沒有煩心事,眼下我正煩著一事呢。」
慶雲侯夫人將近來前朝後宮的事都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沒什麼大事啊,她試探著問:「中宮娘娘還沒有好消息嗎?」
這話正切中了周太皇太后的心事,她抱怨道:「要有,會不讓你們知道?帝後成婚都三年了,三年多了,迄今無子嗣,像個什麼樣子。」
「姑奶奶可曾提醒過中宮娘娘。」
「怎麼沒有,可哀家才跟中宮說兩句話,隔天長哥兒就跑來清寧宮靜坐,哀家能怎麼辦?」周太皇太后越說越來氣,「要哀家說,還是後宮裡沒人的緣故。要不是前朝那些大臣多管閑事,用守孝三年之制攔著長哥兒納妃,這時候哀家的重孫都能說話了。」
她甚至有些後悔,當年選太子妃之時,就應當依照「一後以二貴人陪升」的規矩,把太子嬪與太子良娣一併選了。偏偏那時候聽了長哥兒的話,說什麼東宮地位不穩,還是不要進太多人,易生事端,於是只選了一位太子妃。
慶雲侯夫人勸道:「現如今三年之期正好過去了,想必前朝大臣也不會再攔著選妃之事,倒是可以籌備起來了。」
周太皇太后點點頭:「是這個理兒,改日我就尋個機會同中宮說一說。」
沒過兩日,張羨齡來清寧宮請安時,周太皇太后就把她單獨留了下來。
周太皇太后原本就忍了許久,此時更是懶得兜圈子,徑直說:「就是按民間三年守孝之期來算,今日孝期也滿了。不是我說你,六宮空置了這麼久,長哥兒更是天天歇在坤寧宮,結果到如今呢?連喜訊都沒聽說過。」
她上下打量了張羨齡一眼,道:「依哀家看,選秀之事可以準備起來了。」
張羨齡垂下眼帘,臉色微微有些發白,久久不言。
周太皇太后想著她年輕,便提點了幾句:「你放心,就算有新的妃嬪進宮,你依然是中宮娘娘。等到妃嬪誕下子嗣,孩子照樣要喊你一聲母后。何況長哥兒對你情深義重,想來也不會有人越到你頭上去。你如今主動提出來,還能博一個賢德之名。哀家說這話,是為你好,你可明白?」
應該說幾句糊弄的話,張羨齡心想,她從前都是這麼做的。只是話到嘴邊,卻開不了口,只是沉默。
周太皇太后一向養尊處優慣了,如今見中宮竟然是這麼一副態度,不由得心裡冒火忽地伸手往桌上一拍,茶盞都震了震。
「你這是什麼態度?」
周太皇太后生氣,張羨齡卻比她更氣。自己又不是不能生,只是時候還未到而已,朱祐樘都沒說什麼,怎麼周太皇太后就這般性子急?
念在她是長輩,張羨齡忍了又忍,起身行禮道:「孫媳知道了,會同萬歲爺說的。」
不歡而散。
夜裡,朱祐樘回到坤寧宮。進了寢宮,卻反常的沒見著笑笑出來相迎,蒹葭堂里也不見人影。
他問左右宮女:「娘娘在哪兒?」
「娘娘有些困了,正在小睡,萬歲爺不若先用晚膳罷?娘娘已經吩咐人準備好了。」
「不急。」
朱祐樘連衣裳都沒換,便徑直往卧房去。
睡簾低垂,影影綽綽勾勒出塌上女子的背影。
他放輕了腳步,上前拉開睡簾,卻見笑笑蒙著頭。
「怎麼了。」
「沒什麼。」張羨齡的聲音有些瓮聲瓮氣的,「就是累了,想休息一會兒,你別煩我了。」
朱祐樘皺了皺眉,在塌邊坐下,把手搭在錦被上:「你不起來,我可掀被子了。」
「別——」
被子掀開,張羨齡用兩手遮著臉,仍躲著他。
「怎麼回事?」朱祐樘把她的臉扳過來,瞧見她的一雙眼又紅又腫,核桃似的,一看便知是哭得狠了。
朱祐樘只覺自己給針扎了一下。
張羨齡低垂著頭,露出一截纖細的皓頸,楚楚可憐。
「我想著,萬歲爺如今也該選秀了。一想到新人入宮,我便有些胡思亂想,萬一……萬一萬歲爺變心了,是不是『君情與妾意,各自東西流。』」
說著,一滴滾燙的淚珠落在朱祐樘的手背上。
一滴、兩滴、三滴……望見淚如雨下的張羨齡,朱祐樘心都要碎了。
他攬她入懷,沉聲道:「選什麼秀?弱水三千,朕只取一瓢飲。是誰說了什麼話?」
「沒有。」張羨齡抽抽噎噎道,「只是我胡思亂想而已。」
她把臉埋在他的龍袍上,淚濕一片。
正在朱祐樘搜腸刮肚,想著怎麼安慰她時。
笑笑忽然抬起頭,胡亂的吻他的唇。
他嘗到眼淚的滋味,微微的咸。笑笑一個勁兒的推他,他也莫名其妙的倒了下去,像是跌到了溫柔鄉里,瞧見了無邊無際的多情花。那花開得熱烈艷絕,火一樣的席捲原野,勾得人沉醉不知歸路。
第二天,朱祐樘散朝之後,便去了清寧宮。
周太皇太后倒也不意外,甚至備下了他最喜歡喝的明前龍井。
茶香裊裊,寒暄之後,朱祐樘正打算開口,周太皇太后便搶先道:「你是極其看重中宮,是不是。」
朱祐樘捏著微涼的茶盞,點了點頭。
周太皇太后嗤笑了一聲:「既如此,選秀封妃之事,倒也不急。哀家昨日想了一夜,其實就是不選秀不封妃,子嗣之事也並非全然不解。」
她緩緩拍了拍手掌,簾後走出一位美人,嬌憨明艷,隱隱同張羨齡有三分相似。
美人盈盈一拜,聲音婉轉動聽:「奴婢鄭金蓮,拜見周老娘娘,拜見萬歲爺。」
朱祐樘驀然將茶盞握緊,平靜道:「皇祖母這是何意?」
「隨便寵幸一個宮人,生下孩子之後,抱到中宮身邊,記在她名下為嫡出之子即可。」
周太皇太后說得風輕雲淡,像是在談論小貓小狗一樣:「你若是不喜歡鄭金蓮,再選其他人也是一樣的。」
殿內一靜。
朱祐樘緩緩起身,面無表情道:「都下去。」
宮人們忙不迭避出去,將殿內合上。
等到只剩下他與周太皇太后,朱祐樘一撩前襟,跪了下來。
「孫兒登基至今,已有三年,夙興夜寐,不敢有一日懈怠,也從未做過一件出格之事。唯有這件事,恕難從命。」
「就為了一個女人,你要忤逆不孝?」
「不僅僅是為了笑笑,也是為了我和娘親。」朱祐樘紅了眼,「皇祖母,孫兒一直疑惑,為何我年幼之時一直養在西苑,不為眾人所知?原以為只是萬娘娘之故,如今看來,情形也許比我想得更複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