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慈幼局

隔天, 紀旺紀貴以及蔡用一干人等便跪在了乾清宮裡。

一殿的淡黃色氈毯,又燒著炭火,是以跪著並不冷, 即使如此, 一干人等還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錦衣衛指揮使牟斌也來了,烏紗帽壓得低低的, 把眉毛都壓住了,飛魚服邊挎著綉春刀, 沉甸甸的。

牟斌是懷恩告老還鄉之前,親自舉薦的錦衣衛指揮使。他登上此位一年有餘,卻從未見過萬歲爺如此神情, 便知今日之事絕對非同小可。

萬歲爺冷靜的問:「蔡用,你可有什麼話說。」

蔡用砰砰磕頭,搗蒜一般:

「萬歲爺息怒,這紀旺紀貴從前姓李, 臣探訪得知當地土話中紀李同音,便自作主張給他們改了姓氏。可紀旺紀貴的確有一個失散的妹妹,年紀也同孝穆皇后相仿, 因此……因此臣才報上來的。」

他說話的腔調都打著顫, 好像隨時都能哭出來似得。一旁的紀貴紀旺雖沒全聽懂, 但也被這嚴肅的氛圍嚇著了, 軟軟癱在地上,跪都跪不住。

朱祐樘看了覃吉一眼。

覃吉高聲道:「蔡用,你可敢拿身家性命擔保, 紀貴紀旺確是孝穆皇后親眷?」

蔡用把額頭抵在淡黃色氈毯,不敢抬頭,支支吾吾道:「這……也許是。」

「也許是?」覃吉氣極反笑, 「事關皇親,什麼叫『也許是』!」

「臣當真不知啊。萬歲爺容稟,歲月變遷、滄海桑田,連萬歲爺曾提及的,孝穆皇后年幼之時所見得那一大片杜鵑花海,臣也沒尋見。聽老人說,早在大藤峽之亂時,那開滿杜鵑花的山就被火燒了一遍,已成焦土。青山如此,更何況人?臣四處探尋,最終好不容易找到紀貴紀旺,這是最接近的一戶了。」

蔡用哭訴道:「可是等報上去,正準備啟程上京,忽然聽說,他們的妹妹似乎有人見過,在戰亂的時候就投了水,不大像孝穆皇后。但那個時候……木已成舟,臣便存了僥倖之心,仍送兩人上京來。求萬歲爺寬宥啊。」

他一哭,紀旺紀貴也哭作一團,滿殿都是嗚嗚咽咽之聲。

覃吉一甩衣袖:「御前怎可失儀?不許哭。」

他這一嗓子吼出來,哭聲立止。三人忙捂住嘴,雖還是渾身顫抖著流淚,但到底沒哭出聲來。

朱祐樘皺了皺眉,轉頭看一邊站著的李福,他也自稱皇親,原本才進殿時還昂首挺胸的,如今卻臉色煞白。

不等朱祐樘說話,李福也撲通跪在了地上:「草民……草民也是有個妹妹,但也不大確定……萬歲爺饒命,萬歲爺饒命。」

感情有個差不多年歲的妹妹,是廣西人,便都可以試著宣揚一下自己是國舅。

當真是一場鬧劇,朱祐樘端起金鏨花茶盤碗,喝了兩口,微苦的茶水入喉,將火氣壓下來些許。

他將茶盞放下,說:「把他們都看管起來。牟斌,你命錦衣衛去查,東廠也要出人,查不到,朕不怪你們,但倘若再有濫竽充數的,後果自負。還有,不許驚擾百姓。」

朱祐樘起身,徑直往奉慈殿去,在靈前跪了半日。

他心裡隱隱有個預感,大約是尋不到了。

廣西山高路遠,錦衣衛與東廠番子一來一回,等到上報確切的消息時,已是次年春正。

紀旺紀貴是假的,已發配充軍。旁的自稱是皇親之人,也無確切證據。除了查到孝穆皇后是廣西賀縣人之外,再無所獲。

奉慈殿中,張羨齡跪在蒲團上,點燃一炷香,遞給朱祐樘。

朱祐樘接過,俯身給亡母上了一炷香。

「當真不找了?」張羨齡輕聲問。

「或許是天意。」朱祐樘黯然垂下眼帘,「我意欲效仿馬皇后舊例,遙尊封娘親之父為慶元伯,其母為慶元伯夫人,於桂林府為娘親立廟,也只能這樣了。」

張羨齡側身看他,她能感覺到他的哀痛,在生離死別面前,一切言語都是蒼白無力的。張羨齡只輕輕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掌心溫熱。

線香無聲無息的燃著,那一點星火燒到褐黃色細棍,掉落些許香灰。

許久,朱祐樘方才緩過來,抬起頭,眼圈紅了,卻朝她笑了一笑:「沒事,都過去了。」

張羨齡笑笑,裝作沒瞧見他紅了的一雙眼,倒提起另一件事。

「我倒有個想法,也許除了立廟追封之外,還有一事能為娘做紀念。我曾聽聞,宋朝官家以五百畝官田為養,創慈幼局,收養道路遺棄初生嬰兒。樘哥哥之前為娘的親人預留了八百畝官田的賞賜,也許能以此作供養之資,於廣西重設慈幼局,以滋紀念孝穆皇后,使孤兒棄嬰有所養。」

朱祐樘想了一想,點點頭:「這確是功德一件。」

張羨齡見他全然是贊同的神色,又道:「設慈幼局一事,能不能讓我來辦?從宮中選一些女官、內侍,要他們好好辦慈幼局。」

「我只是怕你累著。」

「不累,能為棄嬰孤兒們做些事,如何會累?」張羨齡驚喜的笑起來,因慈幼局一事涉及宮外,她之前做了許多心裡預設,只怕朱祐樘不答應。

沒想到他竟然答應的如此爽快。

沒過多久,朱祐樘便讓司禮監擬詔,給官田一千畝為恆產,於廣西桂林府設慈幼局,收養孤兒棄嬰。

因是為了紀念孝穆皇后所設,慈幼局的名字直接定為孝穆皇后慈幼局,匾額是萬歲爺親手所寫,從京中運到桂林府。

與匾額一起來到桂林府的,還有宮中的女官和內侍,都是張羨齡千挑萬選出來的。

總領慈幼局事務的女官姓戴,戴女官來到桂林府之後,便嚴格依照中宮娘娘的手書創立慈幼局。考慮到以後會收養諸多棄嬰,戴女官還在當地挑選了一些奶媽,議定了月錢,請她們來幫忙撫育。

若是有民間之人願意收養棄兒的,慈幼局會月給錢一貫,三斗米的補貼,確保棄兒能長大成人。

當地官府早就騰出了一處大宅,清掃乾淨,以供慈幼局使用。

萬歲爺親手所題的匾額掛上之後,慈幼局便開始收納孤兒棄嬰。

當地百姓雖知道有這麼一個慈幼局,但都摸不清楚狀況,只是觀望,沒誰把棄兒丟到慈幼局門口的。

戴女官見此情景,便給從宮裡出來的女史與內侍排了班,讓他們去陋巷窮戶、山野香村處轉悠,瞧見棄嬰便抱回來。

幾乎隔上十天半個月,就能撿到一個棄嬰。

這些棄嬰養在慈幼局中,出太陽的時候,戴女官便讓奶媽抱著到前街上曬太陽,也讓百姓們看一看慈幼局養的孩子。

漸漸地,百姓們也知道慈幼局會收棄嬰,還會好好照料。

一天夜裡,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單手抱著一個小包袱,摸著黑往慈幼局所在的方向走。離慈幼局還有一條街的距離,他便偷偷摸摸的將小包袱放在了街旁的檐下。

小包袱里是一個熟睡的嬰兒,很小,貓兒一樣孱弱。

男子看了嬰兒一眼,走開了,走了沒兩步,又回過頭看一看,重複幾回,他的身影才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二天清晨,嬰兒的啼哭聲吵醒了街旁的住戶,住戶們也嚇了一跳,生怕被賴著,忙不迭約上街坊把嬰兒送到慈幼局去。

慈幼局的小女史問清了狀況,橫眉怒目道:「什麼人吶?大晚上的丟孩子,還丟在街旁,不怕孩子凍死嗎?」

戴女官看了她一眼:「沒直接扔到糞坑裡,已經是仁慈來,抱進屋來看看,對了,是男孩還是女孩?」

「這還用問?」小女史掀開小包袱看了一眼,冷笑道:「又是個女嬰。」

戴女官搖了搖頭,在本上記了一筆,將何年何月所收女嬰的日期記下來,以後,這一日就當作是女嬰的生日。

記好了,她又拿出中宮娘娘所寫的名譜,給女嬰起名。

中宮娘娘給女嬰排了字輩,哪一年收養的,就是哪一年的字輩。至於姓氏,原本中宮娘娘想讓慈幼局所收養棄嬰,全部隨孝穆皇后之姓,但萬歲爺說孝穆皇后到底是姓李還是姓紀仍無定論,便讓慈幼局諸嬰跟著中宮娘娘姓張。

最後,小女嬰的名字便是張蒹舒。

將這一旬的慈幼局報告整里好,戴女官將其交於東廠番子,讓他們速速送回宮中。

東廠傳達消息,一向迅速,甚至比驛站還要快些。

慈幼局報告送到坤寧宮,張羨齡仔細看了,又欣慰又難過。

到如今,新成立的慈幼局所收養之棄嬰,有八成都是女嬰。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這些在慈幼局長大的女嬰,她總得給人家尋個前程才是。所幸現在時候還早,能容她慢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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