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傳奇

弘治二年的春節, 倒是個暖春。

明晃晃的日光照在大襖上,竟然有些熱,張羨齡便沒穿披風, 只是外罩了一件雪青色比甲, 已然是作春裝打扮。

鞭炮是從大年二十九就開始放了,每隔一個時辰, 必定噼里啪啦放一串。萬歲爺走到哪一宮,後頭也是滿殿紅色鞭炮紙。

喜慶是喜慶, 吵也是真吵,張羨齡索性將冬日戴的暖耳翻出來,當作耳罩戴在頭上, 以減輕些煩人的鞭炮聲。但暖耳戴在耳朵上,捂著又熱,幸虧梅香和秋菊連夜趕製出了一對耳塞,張羨齡方才清凈了些。

考慮到年幼的親王與公主也許會被鞭炮聲驚著, 張羨齡又命小宮女做了十來副耳塞,送到撫養親王與公主的老娘娘宮中。

等到正月十五,乾清宮前早就安設好了鰲山燈, 好大一座燈, 足足有乾清宮屋檐那麼高, 自下往上用蒼翠松柏層層堆壘, 綠葉構造的燈牆上掛著琳琅滿目的各色彩燈,其上還有八仙與佛祖等神佛的塑像,氣勢恢宏, 縱使是白日所見,張羨齡也為這鰲山燈所吸引住。

聽說這樣的鰲山燈除了乾清宮廣場的這一座外,宮門前也會有一兩座, 以供百姓賞玩。

至正月十五,張羨齡與朱祐樘往清寧宮去,給周太皇太后行禮。

今夜是家宴,清寧宮前殿擺了好幾桌酒席,地上鋪著大紅百花圖氈毯,依次列著各色食案,也有紫檀雕花的,也有剔紅刻福字的,看著就是新春富貴。

周太皇太后輩分最高,又是在她宮裡,自然坐主席。朱祐樘坐在左側首席,右側首席乃是王太后,接著才是張羨齡。

眾人入席,互道了祝福,便添酒開宴。

為了給周太皇太后解悶,清寧宮殿前的月台上搭了一個戲台,此時殿門齊開,燈火輝煌,坐在殿內正好可以瞧見戲台。

張羨齡倒很有些好奇,今夜會唱什麼戲呢?這個時候,京劇都沒出現了,也許會唱崑曲?可赫赫有名的戲曲家湯顯祖這時候似乎還沒出生,想來像《牡丹亭》、《南柯記》等經典曲目也未問世。

一旁的王太后見張羨齡頻頻盯著戲台,便笑道:「今夜應該有內侍阿丑演的傳奇,他演戲一向好玩的。」

傳奇么?張羨齡聽著這名字有些陌生,似乎是比崑曲更古老的曲藝,便決心好好看一看,不忙著吃點心。

樂聲響起,一個中年內侍踏著鼓點走上戲台,正是鐘鼓司僉書阿丑。

他大搖大擺走上台,步伐怪模怪樣的,手裡還握著一執板,還沒開口說話,已經逗得不少老娘娘嘴角上揚。

阿丑插科打諢,吟唱台詞:「論傳奇,樂人易,動人難。知音君子,這般另作眼兒看。」

他的聲音極其富有穿透力,把樂聲都壓了下去,每一個字張羨齡都聽得清清楚楚。

阿丑斜眼問旁邊的小內侍:「今日敷演誰家故事?那本傳奇?」

小內侍應聲道:「真假廠公記。」

話音才落,周太皇太后徑直笑出了聲,在座的老娘娘也都笑起來。

張羨齡一頭霧水,王太后悄悄同她說:「看來這出傳奇唱的是汪直,從前憲廟老爺在時,阿丑就編過汪直的戲。」

戲台上接著演。

「哎呀呀,原來是唱汪太監,待我裝扮裝扮。」阿丑掏出一盒粉,往臉上刷了厚厚一層,眨巴眨巴眼:「現在可像汪太監了?」

小內侍愁眉苦臉:「就白這一點比得上。」

張羨齡想起萬娘娘出殯那日,靈前那一個丰神俊朗的青年,再看看一臉厚粉的阿丑,不由得也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傳奇講的正是汪直的故事。那時他大約十四五歲,為西廠提督太監,常常到宮外辦差,很是威風。

有一個人物叫楊福,聽一位見過汪廠公的好友講,他的眉眼竟然和汪直有些相似。那楊福聽說之後,不知哪來的雄心豹子膽,竟然弄了一套蟒袍,私刻了一塊牙牌,將烏紗帽戴上,搖擺作勢,竟然自稱為汪直,四處騙吃騙吃。

假汪直自蕪湖縣搭乘驛傳往南行,無論是蘇州府的縣官,還是杭州府的官吏,竟然全部信以為真,爭相奉承。見假汪直只帶了一個校尉先導,連忙送車馬、送奴僕家人,在官吏們的不懈努力下,假汪直還真真湊出了個西廠提督太監的行頭,越發像真的了。

江南百姓聽說汪直來了,立刻將自己的冤屈寫成頌詞,哭著喊著要汪直替他們伸冤。假汪直做戲做全套,竟然也裝模作樣的為百姓審案。

假汪直一路南行,走到福州,三司官亦戰戰兢兢地恭迎,好酒好菜相陪。可吃飽喝足,假汪直竟然向他們索賄,這一下子可漏了馬腳。在酒席旁作陪的福州鎮守太監盧勝怎麼想怎麼不對,汪直不收賄賂這事,天下皆知,怎麼這個汪直還獅子大開口要銀錢了。

盧勝長了個心眼,把假汪直與校尉先導全都灌醉,去翻他倆的行囊,翻來翻去,沒找到符驗。

這麼一來,假汪直的身份便被揪出來了,朝野震驚,便是真假汪直一案。

張羨齡原本聽著極為開心,可聽著聽著,察覺出不對了。這個時候唱一出真假汪直的傳奇,當真不是意有所指么?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終落在覃吉身上。覃吉有所察覺,抬眼看向她,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

張羨齡笑容漸漸消散,認真看起劇來,察覺到深意之後再聽這一出傳奇,她忽然發現其中處處有暗示。等演到盧勝試探假汪直這一場戲時,暗示更加濃厚了。

盧勝念白道:「我聽說汪廠公原是大藤峽之亂時入宮的,想來他必定會說廣西土話,正好我也會唱支廣西小曲,可拿來試他一試。」

聽到這裡,張羨齡側過頭去看朱祐樘。他原來的表情是很柔和的,這一下卻是面無表情。

張羨齡在心裡嘆息了一聲,為了合群,還是擠出一個笑,與一眾老娘娘們一起喝彩。

曲終人散,張羨齡與朱祐樘並肩走出清寧宮。

她裝作無事的笑一笑,問:「回去嗎?」

朱祐樘握了握她的手:「你先回坤寧宮休息,我還有些事,要去乾清宮處理下。」

他放開她的手,轉身往乾清宮的方向去。

笑笑忽然喊了他一聲。

朱祐樘回眸,瞧見笑笑站在月光里,佔盡月色皎潔。

「我等你回來才睡。」

朱祐樘點了點頭,拂袖轉身。

雖是夜裡,但滿宮的燈火照亮了半個紫禁城,格外熱鬧。聖駕抵達乾清宮,一陣陣鞭炮聲又急促的響起來,飄散著淡淡的硝煙味。

朱祐樘坐定,臉綳得緊緊的,吩咐道:「傳阿丑過來。」

方才那一出傳奇,他原來還不覺得有什麼,戲往後頭唱,眾人笑聲越發響亮,他心底的憤怒也如同夜空中的圓月一般,越爬越高。

不多時,阿丑來了,他並不是獨自一人進殿的,身旁還跟著覃吉。

朱祐樘坐在圈椅上,一雙手緊緊握住扶手處的龍首,指節微微有些發白。他看一看阿丑,又掃一眼覃吉,心裡已然有數。

這一齣戲,是司禮監授意阿丑演得。

「覃吉,你有什麼話要向朕說。」

覃吉只覺得脊背都竄過一抹冷意,萬歲爺大多時候都是稱呼他為「伴伴」的,這時卻罕見的叫了他全名,可見萬歲爺有多憤怒。

他當即俯首,跪在地上道:「臣斗膽,聽說紀旺與紀貴原來姓李,進京之前,內侍蔡用給他們改的姓氏。」

覃吉將自己私下所探明的疑點一一說出來,又道:「臣亦聽說,宮外有一人,名李福,也四處嚷嚷說他是皇親。」

「孝穆皇后姓紀。」朱祐樘冷冷道。

覃吉硬著頭皮道:「據說,在廣西土話里,紀、李同音。」

月光透過綺戶,在冷清清的金磚上投下影子,白晃晃的一片,乾清宮內外,沒有半點聲響,極為安靜。

半晌,朱祐樘短促的笑了一聲,笑聲帶著點凄然的意味。

「也就是說——花了這麼長時間,費了這麼多功夫,你們連孝穆皇后是姓紀還是姓李都沒查清楚?」

「微臣惶恐。」

又是長久的沉默,終於,朱祐樘開口說話了,聲音平平靜靜:「今日是元夕,好好睡一晚,明日一早,傳蔡用、紀旺、紀貴和那什麼李福到乾清宮來。下去歇著罷。」

這幾句話似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在乾清宮獃獃坐了許久,一動不動。

殿中侍奉的李廣膽戰心驚,大氣不敢出,一直快到宮門落鑰時分,才上前小心翼翼的問:「萬歲爺今日可是歇在乾清宮?」

朱祐樘如夢初醒,看了一眼天色,的確很晚了,他原打算在乾清宮歇息,可轉念一想,笑笑還在坤寧宮等他。

他略微洗漱一番,快步回到了坤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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