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藤纏樹

到了用下午茶的時間, 小宮女將一碟牛奶糯米團送進殿來。是坤寧宮膳房按照張羨齡的吩咐所做的點心,白白軟軟,攤成一團, 裹上黃豆粉吃著味道正好。

周姑姑在一旁侍立,瞧見中宮娘娘竟然連點心都懶得動幾口, 便知道一定有什麼事。等宮人下去了, 她上前輕聲問候:「是點心不合胃口?老奴看娘娘情緒有些低落,不然要他們再拿些咸點進來。」

「不是吃的事。」張羨齡擺擺手道。

關於紀國舅的事,她方才想了一會兒,到底沒想出個雙全法來, 有心想聽一聽旁人的意見。周姑姑是自打張羨齡入宮就跟著她的, 一向親厚, 張羨齡想來想, 還是簡要的同她說了自己的擔憂。

周姑姑聽了一句,下意識的看左右有沒有人。

正是才認皇親的時候,若是從坤寧宮傳出一兩句閑話,那可就不好了。若是娘娘的懷疑是錯的,那無論是紀國舅還是萬歲爺,心裡總會有些不快。倘若娘娘的猜測是真的,那也不是件討好的事。周姑姑在宮裡活了幾十年,大半輩子過去,她見識過的人和事多了去了。有些人聽見壞消息, 不怨始作俑者,反倒責怪告訴他不好消息的人,覺得那人要是不說,就能粉飾太平。

萬歲爺但凡有一點這樣的情緒,如今年少情濃的時候倒好說, 日後倘若宮中新進了妃嬪,皇后也漸漸年華老去,說不定要翻舊賬。

可不敢拿這個賭。

「娘娘等一等再說。」

周姑姑走到外間,將宮人再驅散的遠一些,這才繼續讓張羨齡說。

聽完了來龍去脈,周姑姑皺眉道:「這……當真如此,倒是件棘手事。」

「我是想著,怎麼會有人這般膽大呢。」張羨齡頗有些苦惱。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若是真認了皇親,那就是天下掉下來的富貴,要搶破頭的。」周姑姑想得透徹一些,尤其孝穆皇后紀氏的故鄉又是那等窮鄉僻壤,誰不想跟皇帝沾親帶故?端看如今紀旺紀貴這模樣,賞賜收到手軟,就有不少眼紅的人。

周姑姑緩緩道:「這事,娘娘得提醒,卻不能親自沾手,依老奴看,不若私底下和司禮監掌印通個氣,讓他查一查。那司禮監掌印覃吉是個正派人,又是從小伴著萬歲爺長大的,絕對不會置之不理。」

覃吉與懷恩一樣,都是宮裡人公認的好太監,張羨齡低頭思索了一番,覺得周姑姑這個提議很靠譜。

覃吉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東廠、錦衣衛都要買他的面子,能動用的人手著實不少,尤其是涉及外朝之事,倒比她這個皇后還要方便行事一些。

既然要去找覃吉,讓宮女傳話定然是不合適的。張羨齡便讓周姑姑把文瑞康叫來。

文瑞康這個坤寧宮管事牌子一向得閑,畢竟中宮娘娘喜歡用女官與宮女,他倒樂得自在,閑下來的時候就看看書,或者教一教小內侍識字。

見周姑姑來傳話,文瑞康還有些納悶,往日娘娘尋他,多半是想讓畫師作畫或者要做些什麼新玩意兒,但那時來傳話的多半是梅香和秋菊,這一次竟然勞動了周姑姑,倒讓他始料未及。

周姑姑一向嘴風緊,打聽是絕對打聽不出來什麼的,文瑞康索性不問,只跟在她身後進殿,心裡盤算著近來有什麼事。

如今宮裡最大的一件事莫過於紀皇親入宮了,文瑞康猜測,大約與這有些關係。

進了內殿,除了守在門口的周姑姑,殿內並無他人。

中宮娘娘端坐在寶座上,一臉嚴肅:「有件事,需要你去同司禮監覃吉說一聲。」

文瑞康與覃吉平時聯繫不多,但作為坤寧宮管事牌子,他與覃吉總還是點頭之交,一向客氣。

夜裡,下了值,文瑞康連個徒弟也沒帶,自己打著燈籠,去覃吉的直房尋人。

隆冬天氣,走在宮牆下,風呼呼地吹,將燈籠里的燭火吹得晃來晃去。

覃吉雖貴為司禮監掌印太監,但其居住的直房布置得卻很古樸,侍奉的小內侍見是坤寧宮掌事牌子過來,不由得有些驚訝。

小內侍進屋通傳,覃吉正在溫酒,忙了一整日,難得有空閑的時間,他便點了兩三個小菜,配著滾燙的熱酒吃。

「內相,坤寧宮掌事牌子文瑞康求見。」

文瑞康?覃吉將才舉起的筷子放下,有些疑惑,這個時候,他來做什麼?這也是個守拙的人,無事應當不會登門。

他原已換了家常衣裳,此時既然要見人,便要更衣。一旁的紫檀大衣架上,整整齊齊擺著官帽一頂、貼里道袍大襖一件,此外旁邊的案桌上還擺放著筆袋、紙花,全是以防夜間忽然有事,可以即刻更衣出行的。這是內官們約定俗成閑暇時的準備,名曰「一把蓮」。

快速套上官帽,披上貼里道袍大襖,覃吉命人請文瑞康進來。

直房裡燃著碳火,暖簾一掀,文瑞康直覺暖意融融。

他笑著同覃吉問了好,探身一看,見四方桌上還擺著酒和小菜,便道:「我這不速之客登門,實在打擾了,覃爺爺還在用酒飯罷?」

「夜宵而已,你來得正好,我一個人吃酒,也怪冷清的,來陪我喝兩杯。」

覃吉笑著招呼小內侍再拿上來一雙碗筷,自從懷恩去後,他多半時間都是一個人默默飲酒。今夜文瑞康來了,那一套官窯天青瓷酒碗才終於可以一起拿出來用了。

二人坐定,各倒一杯暖酒,坐著烤火。

覃吉知道文瑞康必定有事要說,便讓小內侍盡數退下,才問:「你這回來,可有何事?」

「不瞞覃爺爺,確有一事。」文瑞康道,「我近日讀史書,瞧見宋朝時候柔福帝姬冒認皇親故事,便有些疑惑,這麼多人,如何認錯了公主?我百思不得其解,特來向覃爺爺請教。」

覃吉端著酒碗的手忽然凝在半空中,停了一會兒,他吃了一大口酒,才道:「這史書,是你看的,還是中宮娘娘看的?」

「中宮娘娘一向好學。」

覃吉將酒碗一放,碗磕在桌上,響了一聲。

他冷笑了一聲,道:「明白了,我得查證一番,才敢解惑。」

聽了覃吉的回覆,張羨齡稍稍放心,全心全意準備起過年來。

離年關越來越近了,弘治元年的新年,格外隆重一些,還沒到除夕,宮裡已是一派喜氣洋洋之感。

除夕宮宴吃什麼,命婦宗親如何進宮領宴,元旦朝賀又如何準備……一樁樁一件件,全來問中宮娘娘的意思,張羨齡忙得焦頭爛額,連臘肉都沒時間曬了。

她忙,朱祐樘也不可能清閑。事實上,作為皇帝,朱祐樘要操心的事遠遠要多,雖然同住一宮,但這幾日張羨齡幾乎瞧不見他的人影。因為早晨她醒來時,朱祐樘已經上朝去了,她歇息時,朱祐樘還在乾清宮處理政事,整一個拚命三郎的架勢。

等到除夕前一日,兩人難得有了空閑。朱祐樘雖不必上朝去,但習慣使然,仍是早早的就醒來了。

他這一向雖然忙,但心情倒還不錯,是尋到了舅舅們,心裡的那一塊執念被補全的緣故。

那日與舅舅們說話,雖語言不通,但他們的鄉音,倒是勾起了朱祐樘對娘親的懷念,她唱歌的時候,就是用得鄉音。

朱祐樘問紀旺與紀貴,家鄉可有與藤、樹有關的歌?紀旺便唱了幾首,聽到第二首的曲調,朱祐樘很有些激動,就是這個旋律,那時候娘親唱的一定是這個歌。

他便跟著兩個舅舅學唱這首歌,一句一句的學,也學會唱了。

笑笑還沒醒,朱祐樘撐著一隻手看著她,心裡回想著藤纏樹的曲調,想等一會兒唱給她聽。

可是等了一會兒,張羨齡仍是沉沉睡著。

朱祐樘看了一眼天色,有些無奈,今日雖不用上朝,但要給太皇太后與皇太后請安,還是要叫笑笑起來。

張羨齡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聽見一陣歌聲,昏昏沉沉的,以為是穿越前設的鬧鈴。她睜開眼,瞧見睡簾,忽然反應過來,是朱祐樘在低聲歌唱。

他唱歌的聲音很好聽,張羨齡靜靜地聽完,笑起來,兩手使勁的鼓掌:「唱的真好聽,這是什麼歌呀?」

「藤纏樹。」朱祐樘道,「小時候娘親教給我的,後來忘了,前一陣子又重新和舅舅學了一遍。」

聽了這話,張羨齡倒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她只是有些慶幸,幸虧覃吉在年前沒將結果查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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