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自北向南吹, 京中的格物之爭也漸漸平息。
翰林院里,圍觀了全程的翰林修撰王華將此事記下來,寫進家書之中, 打算寄給遠在江西的兒子王守仁。
好友謝遷瞧見他寫信,走過來一看, 饒有興緻道:「我記得你的長子今年成婚了?」
「你一說這個, 我就來氣。」王華氣呼呼道,「與諸家的婚事,我一早就給他定好了。如今他長到十七歲, 我便讓這小子去江西完婚, 他倒是去了,結果大婚之日人不見了!你猜人哪兒去了?」
謝遷猜測道:「莫不是不滿這婚事?有意逃婚?」
「諸家人也是這麼想的。」王華冷笑道, 「派人找了整整一日, 這才終於找到了。這個孽障竟然是偶遇了一個道士,與其談道,連自己成婚都忘了!諸家人氣壞了,新媳婦仍住在娘家, 那孽障有得哄呢。」
聽了這話,謝遷哈哈大笑起來:「你家這小子,倒挺有意思。」
「我只盼他不要鬧出禍事來, 好好讀書才是正理。」
王華搖了搖頭, 將家書封好,託人捎帶著送往江南。
家書寄到之時,江南已是初冬天氣, 菊花謝後,梅花未開,倒有翠竹鬱鬱蔥蔥, 四時如新。
江西府王宅,十七歲的王守仁拆開家書,一字一句的看了,大受震撼,深有啟發。
他覺得宋代朱熹說得極其有道理,「物有表裡精粗,一草一木皆具至理」,聽聽,這話說得多好!
念著朱熹所說格物之理,王守仁在室中來回踱步,忽然瞥見窗外的翠竹,當即做了一個決定。他要效仿聖賢之言,以格物之法好好格一格竹子,想來若將竹子格透,那必定大有長進。
他當即提了一張木凳出門,往竹林里一放,兩手擱在膝蓋上端坐著,目不轉睛的盯著竹子,開始格竹。
七日過去,王家的新媳婦諸文姜正在解九連環玩,忽然聽見丫鬟急匆匆來報:「姑娘,姑爺出事了。」
「他又發什麼痴病了?」諸文姜把九連環按在桌上,蛾眉緊蹙。
丫鬟說出來都覺得不可思議:「說是姑爺決心實踐朱熹格物之理,對著竹子格了七天七夜,理格沒格出來不知道,人卻病倒了,如今忙著傳大夫呢。」
諸文姜以手撫面,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嫁的這個夫君,瞧著風度翩翩的,卻凈幹些莫名其妙的事。三月前洞房花燭夜,她獨對紅燭,苦等了一整夜,都不見新郎官人影。
縱使第二天諸父壓著王守仁回府,他雖誠懇的道歉了,但諸文姜正在氣頭上,哭了一場,不肯離開諸家。
王守仁便在諸家旁邊租了一處小院,不時弄了好玩的小玩意,譬如宮花、小吃、糖畫等物來哄諸文姜。
都說烈女怕纏郎,在王守仁的百般殷勤下,諸文姜也漸漸回心轉意。誰知不過幾日,又鬧出事來。
氣歸氣,但王守仁病了,諸文姜不可能不管他。畢竟,在王守仁是為了成婚才來江西的,除了諸家人之外,也沒什麼旁的親友了。
帶著一瓦罐滋補養身的天麻烏雞湯,諸文姜去探望王守仁,還沒進屋,立在半舊的玄色暖簾外,就聽見少年一邊咳嗽,一邊罵人。
「什麼狗聖人,凈放屁!咳咳……我再不信朱熹一個字,格個鬼的物!」
暖簾外,諸文姜噗嗤笑出了聲。
聽見動靜,裡間的少年立刻警惕起來:「誰在外頭?」
諸文姜掀帘子進來,佯怒道:「青天白日的在這裡罵朱熹,朱熹怎麼你了?」
見是她,王守仁正經了不少,捂著胸口哎呦哎呦的叫喚:「我這病怕是難好了。」
「該。」諸文姜挪近前來,一張俏臉露出嫌棄的神情,「大冬天的在外頭看竹子,看了竹子罵朱子,你不傷風誰傷風?」
王守仁可憐兮兮道:「娘子教訓的是。」
「誰是你娘子。」諸文姜把臉撇過去,吩咐丫鬟將天麻烏雞湯端上來,給王守仁喝。
王守仁接過天麻烏雞湯,一口氣咕嚕嚕飲盡,抬頭笑嘻嘻道:「多謝娘子惦記,再沒喝過這樣好的湯了。」
諸文姜瞪他一眼,把瓦罐搶過來:「沒個正行,我問你,這一回又是為了什麼?家人說得不清不楚,依稀只知道你是在格竹。」
「就是格竹,我不過想試一試如何格物罷了。」
王守仁向著諸文姜大吐苦水,將父親如何寄來家書,自己如何激動,又如何格竹一口氣說出來。
諸家本是詩書傳家,對女兒也是一樣假以男兒教養,因此諸文姜不僅識字,文采也不錯。她拿過王守仁父親寄來的家書,從頭到尾仔細看了。
看到王華教子好好哄媳婦,她冷哼了一聲,心想這人那裡是會哄人的,氣人還差不多。定了定神,諸文姜繼續往下看,看到翰林院諸學士精妙絕倫的駁斥,不由得叫了一聲好。
「不虧是翰林學士,一個個都有高論。」諸文姜贊道。
王守仁又咳嗽了兩聲,道:「你夫君也不差什麼。」
他正色道:「我可以後要當聖人的,到時候,你就是聖人的娘子。」
明明是很滑稽的話,偏生王守仁說出來竟然是一副無比認真的神態,彷彿是在說太陽東升西落一般篤定。
諸文姜一聽眉開眼笑,越笑越暢快。她這便宜夫君倒有點幽默感。
「笑什麼?我說正經的。」王守仁嘟囔道。
諸文姜竭力忍著笑:「你方才還罵狗聖人凈放屁,這一下又說要做聖人,哈哈哈哈……」
王守仁本是有點惱火,但見諸文姜笑得這般開心,心裡的那一點火也都熄滅了。算了,能逗她笑一笑也好,畢竟是自己對不住她在先。
想到這,他哼了一聲,道:「你以後就知道了。」
「好好好,我的大聖人。」諸文姜揚一揚手裡的家書,「說真的,我覺得這格物之理也許不是你以為的意思。」
她解釋道:「依照父親大人所言,京中之所以忽然興起格物之爭,是因為興王向侍講官問了這個問題,那興王為何有此問?怕也是從宮裡聽說的罷。」
王守仁有些疑惑:「你的意思是,除了翰林官的兩種說法,宮中還有另外一種格物之說。」
「這我可不知道,畢竟我也沒住在宮裡。」諸文姜笑盈盈道,「但我知道一樣,如今民間流行燃蜂窩煤,價錢便宜,燒起來又耐用,你可曾用過?」
「怎麼沒用過,這不就是。」王守仁隨手一指屋中的煤爐子,「聽我爹說,是宮裡傳出來的玩意,說是中宮娘娘吩咐人造出來的,所以也有人把這煤叫做『娘娘煤』。」
他一面說,一面有了個猜測:「你的意思是,興王之所以有此問,也許是受了中宮娘娘的啟發。」
「這我也不知道。」諸文姜道,「也許是因為我是女子,所以我不會小瞧任何一個女子,尤其還是一位能造出蜂窩煤的中宮娘娘。」
王守仁撫掌嘆道:「若真如此,倒真恨不得一見。只可惜我進不了宮,對了,以後你封了誥命夫人,倒是可以進宮見一見中宮娘娘,問問她是如何看待格物之說的,回來講給我聽。」
「誥命夫人?」諸文姜笑起來,「鄉試都未曾下場考,還誥命夫人,你倒真敢想啊,吃你的葯罷,把身子養好了才是正經。」
京城,在西苑裡賞竹的張羨齡打了個噴嚏。
「怕是有人在想著皇嫂呢。」德清公主笑著遞上一方錦帕。
張羨齡接過,揩了揩口鼻,道:「指不定是有誰罵我呢。」
仁和公主勸道:「皇嫂不若還是帶上暖耳,這都冬天了,一旦感染了風寒可不是鬧著玩的。」
「沒事,我壯得跟頭小牛一樣,哪裡會感冒呢?」張羨齡笑盈盈道,「怎麼樣,你們看中了哪一株竹子。」
今日是月曜日,不必上學去,見沒有下雪也沒有下雨,張羨齡便邀約三個公主一起到西苑玩。繞到一片竹林里,張羨齡望著竹子,忽然想吃竹筒飯,便讓公主們選一株好竹子,等會兒砍了做竹筒飯吃。
公主們商量了一會兒,選定了一株細細的翠竹。
張羨齡來西苑,是帶著膳房的田公公來的,因此壓根不用回去料理飯菜,徑直在竹林邊燃起一堆篝火,就地砌灶台。
東西運來了,內侍們正要動手,卻被喊停了。
「我和皇妹一起動手罷。」張羨齡笑望向三位公主,本來這次領她們出來,就有種冬遊的意思。偶爾動手砌一砌灶台,做一做飯,倒也是件趣事。
三位公主自然不會有閑話,都換上了圍裙,輕挽衣袖開始幹活。德清公主最高興,又砌灶台又點火摺子,還硬要試一試淘米。
原本內侍一刻鐘便能搞定的事情,她們幾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硬是做了小半個時辰,這才把一切準備工作做好了。
青竹切成小長的小截,用泉水洗凈,破開一個小洞,往裡頭塞上粳米、糯米、臘腸、香油和各色佐料,密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