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講官皆是翰林院出身, 無一不是滿腹經綸、學富五車的。「格物」之說又是儒家經典三綱八目中「八目」之基石,隨便扯出一個人來,都能說出一番高論。
一個姓崔的老翰林道:「宋時司馬光曾有一篇文章, 名曰《致知在格物》,臣以為將格物之理說得尤為透徹。其書有雲, 『格, 猶捍也,御也。能捍禦外物,然後能知至道也矣。』」
還沒等興王好好回味這一番話, 一旁又跳出來個高翰林, 反駁道:「格物之格怎麼可能是『御』的意思?沒道理啊,敢問崔翰林可知其考據?」
正所謂文人相輕, 幾位翰林之間本就隱隱存了競爭的意思, 如今又是新給親王們上課,都憋了口氣想要在親王們面前露臉。
高翰林乃是南榜進士出身,他一向有些輕視像崔翰林這般北榜出身的進士,覺得這些人靠科舉取中未免過於簡單了些。
本朝科舉, 在立國之時原是全國統一取士,奈何洪武年間出了一件大事,洪武三十年的春試所錄五十一名進士全為南方人, 北方學子竟然無一人上榜, 當時就掀起了轟然大|波。北方學子上書要求嚴查,覺得一定有貓膩,結果洪武皇帝親自查過試卷之中, 卻發現能上春榜之人皆是憑才學錄取,並無舞弊之事。
可這樣的結果自然不能平息北方學子的憤怒,洪武皇帝立刻重新考策問, 出了一張夏榜,這一回所錄六十一人籍貫全為北方,這才將這一碗水給端平了。
從那以後,大明的科舉便分了南榜、北榜分別取士,但士林之間皆有共識,北榜取士比起南榜而言,確實要簡單一些。為此,這些年甚至屢屢出現南方學子冒籍去考北榜的事件。
一年年南北榜出爐,朝中臣子也隱隱形成南黨和北黨。成化年間的首輔萬安便是南黨的魁首,而尚書尹旻、王越則屬北黨,兩黨之間互相拆台、下絆子的事也屢見不鮮。
高翰林自然是見不得北黨出身的崔翰林在興王面前顯擺的,他微微抬高聲調,道:「臣以為,還是程朱二人所註解的格物為妙,『格』即『窮』也,取推究、窮盡之意。」
崔翰林冷笑一聲:「你說格為御字無考據,那你『格』即『窮』也就有考據了?請說來聽聽。」
這二人竟然爭起來了。
一堂課沒爭出個結果,下了學,回到翰林院,兩人又爭辯起來,試圖說服對方卻不能行。
翰林院諸學士這一向都比較閑,蓋因今年風調雨順、萬歲爺又不作妖。一閑下來,就愛湊熱鬧,圍觀崔、高二人爭辯,又不少學士聽了心痒痒,都有一番大道理,其中又摻和進了南黨北黨之爭,於是紛紛下場,開始辯論。
上班之時自然不好光明正大的辯論,於是一眾翰林便約定夜間相會,好好論一論這格物之理。
奈何自萬安致使之後,南黨元氣大傷,辯著辯著,竟然落了下風。高翰林實在氣不過,將南方出身的官兒在腦海里過了一遍,選定了一個最有才學的,意欲邀他參加夜間集會。
「介夫,我知道一向不愛出風頭,可此時情況緊急,我只好效仿漢昭烈帝,三顧茅廬,請你出山了。」
二十九歲的楊廷和手握一卷十三經註疏,聞言,抬起頭,輕描淡寫道:「楊某才疏學淺,即便去了集會,也未必能辨贏。」
「呵呵,你看,又謙虛了不是。」高翰林臉上笑嘻嘻的,心裡卻腹誹道,你楊廷和還才疏學淺?蒙誰呢!十二歲便考中了舉人,登進士第的時候也不過十九歲。雖年輕,卻半點傲氣都沒有,做事尤為慎重,平常也不見他怎麼說話。
高翰林勸:「事到如今,已經關係到咱們南黨的顏面,你也是南人,總不能坐視罷?」
「我並非要置身於事外,還請再給我一日時間。」楊廷和將書合起,誠懇道:「畢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高翰林蹙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嘆氣道:「行吧,我尋個理由,把集會推到明日。」
這些天來文臣私下裡的爭論,朱祐樘也有所風聞。
司禮監太監覃吉同他提起此事,不由得有些納悶:「奇了怪了,雖說這些官兒沒事就要找個理由吵一吵,但怎麼忽然就為了『格物』吵起來了?如今還夜夜辦集會,興頭十足。」
朱祐樘自然是知道士林之間的這場風波是從何而起的,他也沒想到,笑笑在宮內給公主們上一堂格物課,竟然會七彎八繞給前朝的文臣帶來了影響。
不過這也是好事,文臣們把精力放在辯論上,近些天來所上的挑刺的奏本都少了些。從前他要畫師畫一副畫,都能收到長篇大論的奏章,唧唧歪歪勸萬歲爺絕不可沉迷於書畫。
難得呀,能看臣子們的熱鬧。
朱祐樘問覃吉:「如今爭論的怎樣?可有結果?」
覃吉道:「依如今的情況來看,北黨隱隱佔了上風,若是明日集會沒什麼出彩言論,怕是北黨會辯贏。」
朱祐樘點點頭:「那明日的集會,你派人私下裡悄悄盯著,有結果了告訴朕。」
這事倒是可以當個笑話講給笑笑聽。
好不容易等到後續,朱祐樘一回坤寧宮,就同張羨齡說:「你可知,最近臣子們因為格物之說爭論了起來?」
張羨齡正在吃白糖芝麻蛋烘糕,自上回做生日蛋糕失敗之後,她便和雞蛋麵粉杠上了。反覆試驗幾次之後,蛋糕勉勉強強做出來個大概,倒是熟練了蛋烘糕的做法。
蛋烘糕做起來簡單不說,最妙的是其中的餡料可以亂換,裹了白糖芝麻則為甜點,包了豬肉餡心便是咸點,無論怎麼吃,都是金燦燦、香噴噴、軟綿綿。在天氣轉涼的秋日,吃起來尤為舒心。
她將白糖芝麻蛋烘糕放下,一雙眼瞪得溜圓。不是吧,她就在宮內小小的蘇一下,莫非還能引起前朝的爭論?
原本以為是大臣們在罵她的格物課,聽朱祐樘說完來龍去脈,張羨齡才鬆了一口氣。
不是罵她就好。
她饒有興緻的問:「聽萬歲爺的意思,是北黨辯贏了?」
「非也。」朱祐樘道,「昨夜南黨出了一人,力挽狂瀾,硬是把劣勢給扳了回去。」
這聽著像是熱血漫畫的劇本,張羨齡興沖沖地問:「是誰?」
「成化十四年的進士,叫楊廷和,倒是挺年輕的。」
聽了這個名字,張羨齡好半天沒說話。
朱祐樘倒也沒大在意,只以為笑笑沒聽過這人姓名,接著說:「這楊廷和倒的確有幾分才氣。」
他預備過幾日將此人升翰林修撰,讓楊廷和參與修書去。
「只是昨夜集會之後,因黑燈瞎火的,有個家貧的官兒不幸跌了一跤,聽說傷得不輕。」
朱祐樘感慨了一番:「我也是才曉得,原來有些家貧的官兒,夜裡回去連個打燈的家僕都沒有。」
他已經吩咐下去,後家貧的官員若天黑之後回家,便讓侍衛提燈相送。
說了一會兒話,兩人便安置了。
張羨齡倒是思緒紛飛,久久未眠。
方才朱祐樘提起楊廷和,她忽然生出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張羨齡所知曉的弘治朝名臣並不多,楊廷和算一個,日後權傾天下的首輔,如今只是一個小小翰林。那赫赫有名的唐伯虎、王陽明他們呢?是不是也很年輕。
想著想著,張羨齡又有些沮喪。自己雖貴為皇后,但有祖訓宮規壓著,她肯定不能親眼所見這些年輕的名臣,更談不上有什麼聯繫。
還是洗洗睡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