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裡大大小小的宮門很多, 有幾處尤為熱鬧,因為處在交匯之處,日日夜夜都有宮女內侍從底下走過, 宮門下的青磚都被踏得平平整整, 一點青苔都沒有。
這日清晨,三三兩兩的宮女內侍打著哈欠,從居處出來, 趕著去站班,路過走熟了的宮門時,忽然發現有什麼不同。
定眼一看,原來在宮門之畔, 極其顯眼的地方,多了一塊木板, 黑漆, 又寬又長,掛在宮牆正中。
有兩三個做泥瓦工的內侍圍在黑板旁,手中拿著傢伙, 正忙著給黑板頂上做一遮雨檐。
「這是什麼?」一個宮人看了一會兒,疑惑道。
「奉中宮娘娘之命, 在此砌一個布告欄,以後有什麼消息, 都會貼於此處,你們記得來看。」
這倒是件新鮮事,宮女內侍路過布告欄時, 總要多看幾眼,瞧一瞧有什麼特別之處。
沒用多久,布告欄就完工了。
就在這個時候, 布告欄上貼出了一道詔令,是坤寧宮簽發的。
詔令不長,短短數行,簡潔明了,印在寬大的紙上,後頭跟著三個紅印,分別是大明皇后之印、司禮監之印,以及六尚局之印。一排官印擺在那裡,看得人心驚肉跳,不知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往來宮女內侍都停下腳步,湊過去看,唯恐慢了一步。
識字的,一眼就掃見了詔令的標題,名曰《修整後宮街衢詔》。
宮女內侍里,不識字的占多數,往常都要托識字的講解,今日卻不用,因為布告欄邊專門站了兩個女史,一字一句念著詔令上的文字。
「紫禁城內,是唯帝宅,街衢廊下,必須整潔……」
詔令念完,還有一半的人是懵的,這是什麼意思啊?
也許是看出了他們的不解,女史又用口語說了一遍詔令的意思。這一回,都聽明白了。
別看這道詔令整的那麼玄乎,其實用最樸素的話來講,就一個意思。
天晴了,為了講衛生,讓我們來大掃除吧。
這詔令是張羨齡親自構思的,交由許尚宮潤筆,確認無誤後,許尚宮加蓋六尚局之印,她摸出大明皇后之寶,往上一戳,正兒八經的簽發了詔令。為顯鄭重,張羨齡特意與朱祐樘商量,想要讓司禮監也蓋個章。
朱祐樘看過《修整後宮街衢詔》,樂了:「這也是殺雞用宰牛刀了。」
「才不是呢。」張羨齡道,「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講衛生,很重要。」
「衛生」這個詞,朱祐樘也是第一次聽說,問:「衛生又是何意?」
張羨齡眨眨眼,以反問之法贏得些思考的時間:「樘哥哥猜一猜,衛生是什麼意思?」
「可是護衛生命之理?」朱祐樘猜測道。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張羨齡糊弄著解釋,「未雨綢繆,防止疫病發生,亦是衛生之意。」
朱祐樘點點頭:「若是這樣,講衛生倒是一件善事。」
講衛生,絕不是小事。後世,京城得到解放之後,整個京城百姓乃至軍隊全都被動員起來,進行了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大掃除。
大掃除歷時三個月,發動群眾七萬多人,最後掃除垃圾六十萬噸,運走糞便六十一萬噸,成果斐然。
大掃除的時候,連紫禁城裡也乾淨不到哪裡去,尤其是在後宮的一些陰陰暗暗的小角落,據說垃圾堆起來,有宮牆那麼高。
說句實在話,就古代這個環境,很多瘟疫之所以蔓延,原因之一就是糟糕的衛生環境。居住之地乾淨與否,其實與健康有很大的關係。
在排查皇嗣住所安全隱患的時候,張羨齡便萌生了後宮大掃除的想法。坤寧宮也好,仁壽宮也好,清寧宮也好,只要是娘娘侍長們居住的宮殿,無不是打掃得乾乾淨淨,可是宮女內侍的住所呢?還有哪些貴人們甚少踏足的角落,是不是在滋生病菌呢?
就是為了這個,張羨齡才簽發了這道《修整後宮街衢詔》。
得了朱祐樘的支持,張羨齡傳來司禮監掌印太監,請他在詔令上用印。
懷恩歸鄉之後,司禮監掌印太監之位有覃吉繼任。覃吉也是東宮的舊人,在張羨齡還是太子妃的時候,他就待她很恭敬。
覃吉仔仔細細看過《修整後宮街衢詔》,並沒看出什麼不妥當,又有萬歲爺的授意,因此很痛快的蓋上了司禮監之印。
他將官印好生收起來,問:「娘娘怎麼想著要大掃除了?是不是宮裡有哪些宮女內侍偷懶?」
「倒不是。」張羨齡解釋道:「主要是想讓宮人們,將後宮偏僻的角落,以及自己的住處打掃乾淨。」
她停了一下,又說:「我知道過年前宮人應該清掃過一遍,但這一次,我希望清理的更徹底一些。」
「娘娘思慮周全,這樣的天氣,是該好好打掃一番,都說一年之計在於春嘛。」覃吉笑眯眯道。
詔令交於司禮監經場去印刷,趁著這個功夫,張羨齡好好做了一番調研。
據她調查來的情況,後宮裡宮女內侍所居住之地,大體而言,可以分為兩大部分。有一部分住在乾清宮之外,東西兩側的宮人直房,這是有頭有臉的大宮女內臣才可以居住之地。其他的普通宮人,多半是住在紫禁城往北,靠著城牆那一溜低低矮矮的房屋,已經挨著二十四監的地界。
譬如說從長庚橋至御酒房後牆這一側,由西向東,鱗次櫛比砌著一長連的宮人住所,叫做「廊下家」,專給答應長隨居住。靠近六尚局的後牆一側,則多是女官宮女的住處。
張羨齡特意微服簡行,帶了兩個人,做宮女打扮,到宮人內侍所居的廊下家這一帶走了一趟。
穿過嘉德右門,一路往西,又越過□□門,便像無端闖入另一個世界,宮人住所或長連或短連的挨在一起,若是忽略了房屋背後的紅牆。瞧著和宮外的尋常人家竟然沒多大差別。
她往裡走了十來步,忽然見房舍之間有一個小小佛堂,供奉著香燭貢品,再走數十步,又是一個佛堂。
看來宮女內侍,倒有不少信佛之人。
張羨齡滿街亂竄,聽見一個綠袍內侍的巡警聲,喊的是「謹慎燈燭,牢插線香」。她聽著這聲音,不經想起了以前看古裝電視劇,劇里常常出現一個打更人,拉長了調子,用奇怪的韻律喊「天乾物燥小心火燭」。這兩者比起來,倒頗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娘娘,要不咱們回去吧,這才下了雨,別髒了您的鞋。」緊緊跟在張羨齡身後的宮女秀蘭輕聲勸。
為了避人耳目,張羨齡此番出行,並沒有帶梅香或者秋菊,她們倆的臉,就像戳了坤寧宮的印,只要是在宮中,無論走到哪,都有趕著上來端水抬轎的。
相比之下,見過張羨齡這個中宮娘娘的宮女內侍,卻是不多。就是見過一面的,未必能記得清她的容顏。畢竟覲見之時,有哪個宮人內侍敢大刺刺抬頭直視中宮娘娘的臉?
「別叫娘娘,叫娘子,要是你給我露了餡,下回我就不帶你出來了。」張羨齡提點道,「還早著呢,逛一逛。」
她瞧見前頭鬱鬱蔥蔥長著兩棵樹,便興緻勃勃的,朝著樹走去。走過去一看,一株是棗樹,另一株還是棗樹,發了新葉,細長細長的,綠得像刷了漆。
「這兩棵棗樹倒長得好。」張羨齡道。
棗樹旁的一間屋子裡走出一個內侍,手中拿著一盆水,潑到地上,聽見有人在誇棗樹,便揚起了頭,很得意的道:「當然長得好,我跟伺候祖宗一樣的伺候這兩棵樹。等到七八月,結出棗兒來,又紅又甜。用來釀酒,那滋味比起御酒房的也差不了多少。整個廊下家,人人都搶著來我的棗兒酒。」
張羨齡聽著新鮮:「這還能賣酒呢?」
「當然啦,賣包子的賣炊餅的比比皆是,自然有賣酒的。」這內侍看了眼張羨齡,道,「這位娘子倒面生,不是住咱們這兒的吧?」
「不是,我原是住六尚局那邊的。」張羨齡笑道,「今日不當值,剛好到這邊看看熱鬧。」
「呦,感情您住在那邊,難怪了。不是我吹噓,那一邊才沒有咱們這兒的廊下家熱鬧呢!」
「是呀,那頭住著是有些冷清。這邊可還有什麼好玩的?」
內侍站直了,說:「這時候倒沒什麼,好多在當值呢,傍晚才熱鬧些。你倒可以到前頭看看,那邊有一處小院,迎春花開得可好了。原來是內相懷恩公公的住處,他歸鄉了,大門如今鎖著,不過你在外頭也能看見花。」
懷恩的舊宅么?張羨齡許久沒聽見這個名字,一時有些愣。算算年月,他該在此處住了幾十年吧。這個時候。
張羨齡謝過那位內侍,按著他指出的方向走去,果然看見一牆迎春花,開得熱熱烈烈,輕輕搖曳在微風裡。
這倒教她無端想起一首詩:「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個時節,懷恩應當已經在家鄉飲酒賞花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