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葯

張羨齡對於十一皇弟印象很深, 他是憲廟老爺最小的皇子,如今只有一歲多。

寒夜冷,她披衣起身, 忙問:「怎麼回事?」

值夜的梅香服侍她穿鞋, 道:「是楊老娘娘的宮女來稟報的,似乎是十一殿下忽然發起高燒,燒得很厲害, 楊老娘娘都慌了神。」

在古代,小孩子生病是件麻煩事。縱使嬌貴如皇子公主,也可能因為一場風寒輕易喪了命。

張羨齡道:「傳了女醫嗎?」

「值守在嗜鳳宮的女醫已經守在楊老娘娘宮裡了,方才也去叫了其他女醫。」梅香匆匆替她梳著頭, 回話道。

能讓楊老娘娘這般驚慌來求助,想必十一殿下一定病得很厲害。只傳女醫, 怕是不太妥當, 張羨齡扭頭去看朱祐樘:「這時候太醫院還有人嗎?」

「該有值夜的,叫人去傳。」朱祐樘亦在換衣裳,他問了問時辰, 這時候其實離平日里他起身的時辰很近,換句話說, 再過一個時辰就要上朝了。拿不準十一皇弟到底情況如何,朱祐樘索性換上了常服, 預備著等會兒看過十一皇弟直接上朝去。

原本寂靜的宮道忽然被一盞又一盞宮燈照亮,帝後兩人在宮人內侍的簇擁下,徑直往嗜鳳宮去, 腳步很急。

嗜鳳宮裡亦是燈火通明,仁壽宮的王太后已經趕到了,在花廳里坐鎮。

張羨齡匆匆請了安, 問:「如今怎樣了?」

她看了一眼內殿,簾後已經圍了三四個女醫,楊太妃更是伏在床前,止不住的落淚。

王太后撿重點解釋道:「也許是白日里吹風著涼,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到晚間十一哥兒就有些發熱,原本楊老娘娘想著給他用冷水擦一擦臉,睡一覺興許會好些。結果半夜醒來,觸到十一哥兒的身子,竟然是滾燙滾燙的。這便慌了神,命人報信、傳女醫。我也剛過來不久,想著母后年紀大了,便沒讓人去清寧宮傳消息,怕嚇著她。現在女醫正在診治。」

她話音落下,寢殿又重回寂靜,顯得楊老娘娘的哭聲越發響了。

「扶楊老娘娘到外頭坐。」朱祐樘吩咐道。

內侍過去,好說歹說,將楊老娘娘從十一殿下的塌前架了過來。說是老娘娘,其實楊太妃也只有二十來歲,年輕,沒經過事,如今見幼子病成這樣,一邊哭一邊說些自責的話:「我是想著過節,沒得惹了大家不快,到明日起來再好好給十一哥兒瞧一瞧,原本只是有一點點發熱的。誰知道,夜裡他竟然燒得這樣厲害!若是十一哥兒有個三長兩短,我……我直接去地下給先帝賠罪。」

「哪裡就嚴重到這地步?」張羨齡上前扶住楊太妃胳膊,要她坐下,「女醫已經在看了,太醫也快到了,沒事的。再說,你這做娘的哭成這樣,十一哥兒模模糊糊聽見了,不也揪心么?快收一收淚罷。」

好歹將楊太妃勸住了,她坐在紫檀玫瑰椅上,小聲的啜泣,只痴痴望著內殿的方向。

張羨齡從帘子下走進去,不經皺起了眉頭。

這麼多人,窗戶一扇都沒打開。內殿里還燃著兩三盆碳火,熱得人出汗。殿中瀰漫著一股難聞的、悶悶的氣味。

「怎麼窗戶都不開?」

一個宮女回答:「老娘娘怕十一殿下凍著。」

張羨齡瞧見女醫之中的談允賢,點名道:「允賢,你是女醫,這時候該不該開窗?」

「要開窗的,得通風才好。」談允賢還在望聞問切,頭都來不及抬,「何況,碳火太濃,縱使是好碳,亦有殘煙。小孩子和大人不一樣,不能久聞得,我方才就說過了。」

宮女有些為難:「可是……老娘娘她……」

張羨齡果斷道:「聽醫生的,開窗!」

得了吩咐,宮女拿起靠在牆邊的木撐子,將窗戶一扇一扇支起來,風吹進來,將宮燈的影兒吹得輕晃,驅散了內殿之中的閉塞。

張羨齡問談允賢:「如今是什麼情景?」

談允賢才切完脈,秀眉緊蹙:「不太好,需趕緊用藥才好,為今之計,先得將這高熱降下來。我已叫宮人去拿冷酒,等會兒兌些水,將帕子浸濕,覆在十一殿下額頭上,看能不能行。」

正說著話,忽然聽外嗜鳳宮宮門口的內侍齊聲喊:「太醫到了。」

楊太妃猛地抬起頭來,像等來了救星一般,起身向殿門張望。

事急從權,再加上嗜鳳宮裡有這麼多人在,是以太醫進殿時,一眾女眷並未迴避。

太醫一直低垂著腦袋,盯著地磚,不敢亂瞟。他才預備向萬歲爺請安,就聽萬歲爺道:「別拘小節,快去為十一哥兒診治。」

「遵旨。」

太醫的目光緊緊跟隨著內侍的白靴,往內殿里去。

他先是道一聲「得罪」,方才上前替十一殿下診脈。

怕打擾太醫看診,張羨齡朝談允賢搖了搖頭,示意她等會兒再說。

太醫細細診脈,出去向萬歲爺回稟。

張羨齡側耳聽,似乎說了些什麼「風邪所致,來勢洶洶」之類的話。

朱祐樘道:「開藥,立刻著人去煎。」

太醫連聲應下,一旁的宮女奉上早就準備好的筆墨,請他開藥。

太醫院自有藥局,藥局也來了人,候在一旁,只等藥房寫完,拽著就去抓藥煎藥。司葯司女官站在邊上看,沒吭聲,既然是太醫開的葯,那就和司葯司沒什麼干係。

這是宮中人人都默認的事,太醫比女醫厲害,太醫院的藥房比司葯司厲害。

開藥的功夫,宮人也送上酒和盆。

談允賢挽起衣袖,揭開厚厚的棉被,替十一殿下擦拭。

等到太醫院藥房煎了葯,送到嗜鳳宮之時,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

鬧騰了一夜,王太后已經回到仁壽宮休息去了。

朱祐樘看一看天色,向張羨齡道:「朕得去御門走一趟,你先在這裡看著。」

張羨齡點一點頭,叮囑道:「我剛才已叫人去坤寧宮膳食傳信,你等會兒路過坤寧宮的時候,稍稍等一等,帶上些饅頭包子在路上吃,好歹墊一墊肚子。」

太后和萬歲爺都走了,剩下的張羨齡便成了主心骨。

她進到內殿之中,十一殿下已經吃了葯,昏昏沉沉睡著,身上的溫度也降了一些。

看起來似乎沒有性命之憂。

張羨齡鬆了一口氣,命宮人好生看顧,預備在花廳坐在歇息一下。

她前腳在花廳坐下,談允賢后腳便跟了出來,替十一殿下擦拭了小半夜,她的眼睛已經帶有紅血絲。

「娘娘,奴有一事想稟報。」談允賢低聲道。

張羨齡正在揉太陽穴的手一停,放了下來。談允賢不是個沒事找事之人,入宮之後,她除了苦讀醫書,就是為宮人看診,像這樣單獨找張羨齡稟事,還是頭一回。

張羨齡略一點頭,示意談允賢往外走,等到無人處,方才問:「有什麼事?」

「方才太醫開的葯,我仔細看,不能說不好,只是……」談允賢斟酌了一下用詞,換了種說法。

「恕奴斗膽,在民間,曾流傳過一兩句笑話,說『翰林院文章,武庫司刀槍,太醫院藥方,多是哄人的。』」

張羨齡蹙眉:「你是說,方才太醫所開藥方不妥。」

「也不能這樣說。」談允賢道,「對症是對症,也能有些作用,但最大的長處是穩妥。於大人而言,這葯無功無過。可是小孩子,本來身體就弱,穩妥是穩妥了,可未必能全好。」

她屈膝跪下:「奴醫術淺薄,但曾經小女也曾這樣病過一回,當時急得很,問了許多大夫,翻了許多醫術,這才定下藥房。小女現在倒也活蹦亂跳的,沒一點病起。」

說到女兒,她的聲音柔和下來。

張羨齡思量片刻,扶她起來:「你可知道,若是換了葯,你卻不能讓十一哥兒完全痊癒,冒得可是砍頭的風險。再者,如今十一哥兒已經吃了太醫院的葯,就換了葯,身體大好了,這好處怕也落不到你身上去。」

「你可想清楚了?」

談允賢咬了咬唇,良久,才說:「我乃醫者,安能坐視?」

她向張羨齡行大禮道:「倘若真有個萬一,還望娘娘憐惜,不到牽連到我夫婿和一雙小兒女。」

「當然,若是讓娘娘為難了,娘娘就當我從未說過這句話。」

「不至於。」張羨齡笑了笑,「你有膽,難道我沒有?」

她讓談允賢將藥房寫下來,拿給女醫看,一個個問她們的意見,都說這藥房極對症。

聽了回稟,張羨齡心中已經有了三分數,又叫文瑞康把藥房拿給他相熟的太醫去看。

文瑞康在宮中呆了半輩子,情知太醫一向謹慎,就是見了這藥方,也覺得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總之絕不肯擔責。

他只能側敲旁擊:「我有一個侄孫,病得厲害,請看一看這葯吃了會不會有害。」

太醫什麼也沒說,只是飛速點了點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