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吃的是冬筍炒臘肉。
臘肉是年前張羨齡與公主們烘製的, 如今吃正好,切成薄片,肥瘦相間, 像切開的瑪瑙石。
筍是才冒芽不久的新筍,淡黃色, 很嫩,帶一點竹子的清香, 剛好中和了臘肉的膩味。
朱祐樘很喜歡吃冬筍,一連挑了許多吃。
「金夫人家去了?」
「是。」張羨齡放下筷子, 「畢竟天晚了。」
朱祐樘點了點頭:「開春之後, 我預備著賞你家一些田地, 你父親也可以提一個伯爵。」
聽了這話, 張羨齡咬了咬唇,忽然起身, 對著他盈盈一拜。
「請萬歲爺聽我一言。」
「這是做什麼?」
朱祐樘伸手去扶她,她卻不肯起,仍半蹲著。
「都說『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妾以為,子女對父母亦是如此。妾家爹爹, 讀了二十年書,迄今只考中一個秀才,未必有安邦定國之才。而國家官爵, 當用賢能,若妾家裡人有才,妾必當舉賢不避親,可非才而官, 那麼德不配位,必有殃災。」
張羨齡情真意切道:「縱觀歷代外戚家,有多少人恃寵而驕,因此敗落?妾不想張家也落得如此下場。今日娘親進宮,亦和我談及此事。父親因妾之故,得封榮祿大夫、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已是滔天富貴。他原本是為了國子監念書才進京,如今也不必上國子監讀書去。前幾天興濟縣,說新宅已經建好了,他因此想要攜妻兒回到興濟縣老家,安安穩穩的過日子。」
「懇請萬歲爺允准。」
朱祐樘蹙著眉頭,道:「都下去。」
一眾宮人如蒙大赦,立刻麻利地退到外間去。
朱祐樘手上用力,將張羨齡扶起來:「起來。」
等張羨齡坐定,他又給她倒了一杯暖酒,看著她喝了,這才緩緩地說:「笑笑,我怎麼覺得,你對你家裡人有些偏見啊?他們現在看起來,並不是大奸大惡之輩。是不是你昔日在家中,他們待你不好?」
「還是誰讓你受委屈了?」
對上他滿懷關切之情的一雙眼,張羨齡眼圈一紅。
昨夜,她做了一個夢。
她在夢裡醒來,並沒有察覺是夢,只是奇怪屋子裡為何那麼暗,好像是雷雨將來的午後,一朵又一朵烏雲將天色遮得密不透風。
睡簾低垂著,顏色半新半舊,靜止一般,一動不動。她喊了兩聲,沒人應,也沒人進來伺候,於是她自己拉開綉簾,卻被灰塵嗆得咳嗽。
一個白髮宮女緩緩地挪進來,端上一碗黑漆漆的葯,用蒼老的聲音道:「請老娘娘喝葯。」
誰是老娘娘?
她盯著白髮宮女的臉,打了個冷顫,這人看起來,怎麼像梅香老了幾十歲的模樣?
她撲到鏡台邊,抬頭,鏡中人是個老太太。
苦澀的葯氣充盈著宮室,令人作嘔。
白髮宮女詫異的喚了一聲:「老娘娘?」
「現在是哪一年?」她的聲音像哭啞了一般,沙沙的,很難聽。
「嘉靖二十年。」
她低低的念著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年號,疑心是一場夢,可又像是真實的。
幾十年的光陰走馬燈一樣,不停轉動。
朱祐樘死了。
他們的兒子也死了。
繼任的皇帝花了三年的功夫大禮議,最終成功將生父追封為皇帝。
她忽然成了夏天的秋扇,沒有絲毫用處,就是放在那裡,也是多餘的。
「鶴哥兒,下獄了是不是?」
白髮宮女沉默良久,才說:「萬歲爺不肯放,中宮娘娘幫您勸了兩句,惹得萬歲爺大怒,聽說——判了斬監候。」
她給嚇醒了。
醒來之後,她怔怔盯著床幃,分不清什麼是夢,什麼是真實。
然後容不得她多想,金淑就帶著張鶴齡、張延齡進宮了。
淚水刺痛了張羨齡的眼睛,她垂下頭,瞧見淚珠滴在衣裳上,使大紅色的緞料顏色忽然一深。
「不是,爹娘待我不薄。我只是……太害怕了。」
「怕什麼,我不是和你說了,萬事有我。」
朱祐樘溫柔地,用指腹替她拭去淚珠。他的指腹因常年握筆,有一層薄繭,磨礪在肌膚上,微微有些糙。這令張羨齡捕捉到一點真實的感覺。
他低聲道:「我們笑笑,哭起來都這麼好看。」
張羨齡破涕為笑,輕輕拍了他一下:「和你說正經事呢!」
朱祐樘攬她入懷,輕聲道:「張巒得封榮祿大夫、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本就是皇后之父應有的封賞,又是虛職,算不得什麼。」
「你看皇祖母的弟弟慶雲侯,一上來就跟朕要一千頃宮田,朕也給了。都是親戚,他們過得如何也關乎皇家顏面,只要不過分,能幫襯就幫襯。」
他嘆息了一聲:「朕……我的母族至今沒有尋到,如今張家人,就是我最近的一門親戚了。」
「不過你說的也有理,既然你父親想回興濟縣去,那便回去吧,朕在你老家附近給他賞一些田宅就是。」
張羨齡把臉在貼他的龍袍上蹭了蹭:「樘哥哥,我還想求你一件事。」
「什麼求不求的,我們是夫妻。」
「我想著,能不能從宮裡挑一些有經驗的內侍和宮人,好好教導一下鶴哥兒和延哥兒,我怕他們在富貴里長大,漸漸移了性情。」
小孩子,心性不定,今天發誓要好好努力,明天看見好玩的,又將讀書的念頭拋到腦後,非得水滴石穿,鍥而不捨的引導才好。
她私心裡想,倘若鶴哥兒延哥兒的性子能改變。那麼,是不是夢裡的結局也可以改變?
「這是小事,你自安排就是。」朱祐樘捏一捏她的耳垂,「還怕什麼,都說出來,也算是咱們夫妻交心。」
張羨齡想了一想,貼在他耳邊,將今日教訓張鶴齡時口不擇言的瞎話說與他聽。
她心裡還有些忐忑,怕他多心,生氣。
誰知朱祐樘的肩膀卻抖動起來,低低的笑聲響起:「愛她就冷落她,這話你怎麼想得出來。」
他自幼在宮裡長大,親眼所見父皇是如何寵萬貴妃的,這因為心愛寵妃就冷落寵妃的套路,還真是聞所未聞。
「話本裡頭都這樣寫嘛。」張羨齡喃喃道。
「這皇帝為什麼要這麼做?沒道理呀。」
「就是怕心上人受到傷害,所以假意冷落她,給她減少一些敵人。」
朱祐樘偏著頭,看著她笑。
「哪裡就這麼好笑了?」張羨齡被他帶著,也莫名其妙笑起來。
好不容易笑完了,朱祐樘清咳了一聲:「一個皇帝,連寵自己心愛的女人都要藏藏掖掖的,那還有什麼意思?」
「不過。」他捧起她的臉,用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
燭光月影交橫,映照著他的臉,隔得很近,呼吸可聞。
只聽他道:「你隨意編排我這筆賬,夜裡,咱們也要好好一算。」
大年初六,恰逢立春。
周姑姑從首飾箱里翻出好些金子作成的蟲草蝴蝶蜻蜓,簪在她狄髻上。
「這就叫『頭戴鬧蛾』。」周姑姑笑著說。
張羨齡晃一晃腦袋,只見寶鬢之上,金蜻蜓的翅膀也撲簌撲簌動起來,發出細微的聲響,難怪叫鬧蛾。
立春之日,按習俗,得「咬春」。早膳上了一碟子白蘿蔔,盛在祭藍釉大碟里,有些奇怪。張羨齡嚼了一口蘿蔔片,便將注意力放在了春盤之中的春餅和菜上。
比起蘿蔔,還是春餅和菜更好吃些。
她攤開一張巴掌大小,圓圓的烙薄餅,往裡頭夾上炸雞肉,黃瓜絲,香芝麻,蘸了些甜麵醬,捲起來吃。一口氣吃了兩個春餅,這才心滿意足。
朱祐樘也吃完了,催著她出門:「剛剛好,這時候去西苑,能瞧見御馬監內臣賽馬迎春。」
因還在春節休假,朱祐樘也不必上朝去,領著張羨齡徑直往西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