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進膳的時候, 金淑將自己帶的貢物拿出來,頭一樣兩雙白色千層底緞面鞋,一雙男鞋, 一雙女鞋,樣式相近, 簡單大方。
「這是妾身一針一線,自己納的千層底鞋。手藝不好, 讓萬歲爺和娘娘見笑了。」金淑捧著鞋, 喃喃道。
得到進宮的消息,她想了許久,要帶什麼東西作為貢禮。皇宮裡定然是什麼都不缺的, 要是送尋常的珠寶,更是可笑。金淑思來想去, 最後還是做了一對千層底鞋。她的家鄉有這樣的習俗,出嫁的女兒回門時,娘親會親手為女兒女婿做一對千層底鞋。給大姐兒的那一雙鞋,金淑在三年前就開始納鞋底了,她納了拆, 拆了納,折騰了一兩年,這才將女兒的鞋做好了。
只是沒料到,張羨齡竟然選中了太子妃, 一入宮門, 什麼回門之類的壓根沒有,金淑納的這一雙千層底鞋,也只好收拾在箱子里。
隔了這麼久,這雙鞋終於送出手了。
張羨齡試了一試鞋, 鞋底很柔軟,大小分毫不差。她在銀絲小團花地毯上走了好幾步,回頭向金淑道謝。
「多謝娘,這鞋很合腳。」
她穿著這鞋,走路都輕快了幾分,轉身的時候,裙擺蓮花一樣撒開,白緞鞋面上的雲紋一閃而過。朱祐樘收回目光,打量起自己得的那一雙新鞋。雖說比不上宮裡綉娘的手藝,但勝在針腳縝密,鞋底一層一層疊起來,很紮實。
朱祐樘望著那雙鞋,似乎望見了另一個人的影子。燈影微黃,女子一針一線納著鞋底,做好了,招手叫他來試一試。
記憶里的那雙鞋與眼前的這一雙漸漸重合。
他低垂著眼眸,一聲不響,卻忽然換起鞋來。
金淑瞪大了眼睛,有些難以置信,忙上前問:「萬歲爺,妾身也是估摸著做的,不知合不合適。」
鞋穿在腳上,有一點緊,朱祐樘卻道:「很好。」
金淑眼尖,見鞋面很鼓,就知道小了些,忙笑著說:「既然是這樣,妾身回去再完善一下,還差幾針才做完呢。」
脫下千層底鞋,梅香進來,道已經進膳了。眾人便移步清歡齋。
內侍宮女擺碗安箸,萬歲爺用金龍碗、金勺、象牙鑲金箸,皇后用明黃暗雲龍盤碗,金勺金箸。擺在金淑以及張鶴齡食案上的,則是藍地御窯碗。
朱祐樘忽然說:「給金夫人也用金器。」
放碗的司膳宮女一愣,依照慣例,貴妃以下者,是不能用金器的。
只是萬歲爺有命,宮女絕不敢反駁,立刻答應了一聲。
張羨齡不好拂了萬歲爺的面子,詫異地笑一笑,抬眼看向金淑。
金淑會意,連忙道:「不用那麼麻煩罷?妾身用這碗就很好。」
「不妨事。」朱祐樘堅持,「要是放在民間,朕還得稱呼夫人一聲『娘』。」
這一餐飯,金淑到底是用的金器。
飯後,張延齡不知為何,又哭鬧起來。金淑一邊抱著哄,一邊告罪:「實在對不住,這孩子吵瞌睡了。」
「抱到後殿去睡罷。」張羨齡讓周姑姑領路,帶金淑和小弟去一間擺了塌的東梢間歇息。
哭聲漸行漸遠,逐漸聽不見了。
朱祐樘同張鶴齡說了幾句話。
十歲的小男孩,生得濃眉大眼,很精神。雖然是桀驁不馴的性子,卻也並非不識時務,在皇帝面前,自覺放低了身段,有問必答。
「如今讀的什麼書?」
「最近在讀《左氏春秋》。」
朱祐樘點點頭:「春秋涉及國家多,人物也多,不好讀。宮中有宋濂為懿文太子所寫的《春秋本末》,是按國別來分的,有助於你理解。」
他吩咐近侍道:「李廣,你等會兒找一本《春秋本末》出來,送給張大少爺。」
說了幾句話,有宮人來通傳,說是太皇太后聽說中宮娘娘的娘家人進宮,想見一見,請諸位去宮後苑相聚。
朱祐樘午後尚有政務要處理,去不了。張羨齡便帶著金淑與張鶴齡去了宮後苑。
路上,她特意叮囑了張鶴齡一番:「在周老娘娘面前,你就是裝也要給我裝出個樣子來。因是過年,也許還有別的皇親國戚在,你別同人起爭執。」
張鶴齡冷笑一聲:「知道了。」
今日陽光倒好,張羨齡等人趕到時,宮後苑擠滿了皇親國戚,都陪著周太皇太后遊園。
張羨齡領著金淑與張鶴齡給周太皇太后請安。周太皇太后見張鶴齡生得齊整,便隨口問了兩句話,給了賞,就說:「去玩罷,今個兒來了不少孩子,可熱鬧了。」
確實有不少孩子,除了憲廟老爺的皇子皇女,還有大長公主們的兒女,周家的孩子以及王家的孩子,都在宮後苑玩。
周太皇太后樂呵呵的看著孩子們玩,坐了一會兒,回宮歇息去了,臨行前囑咐張羨齡:「你好生招待一下皇親國戚們。」
「孫媳知道了。」
周太皇太后走了不久,王太后也回宮了,一群夫人們便圍著張羨齡說話。
張羨齡同周家的夫人說兩句話,再同王家的夫人說兩句話,小半個時辰下來,腦子都是嗡嗡的。金淑坐在她身邊,不時附和兩句,也同諸位皇親混了個臉熟。
忽然過來一個內侍,步伐匆匆,向張羨齡稟報:「娘娘,張大少爺用球砸了嘉善大長公主的小女兒。」
張羨齡如聞雷鳴,熱血衝上腦門。明明她再三告誡了張鶴齡,這小子還給她惹事!
衝過去一看,嘉善大長公主的小女兒王思柔正捂著額頭哭,小姑娘鼻子都哭紅了,抽抽噎噎的。
張羨齡趕忙查看了一下王思柔的額頭,有輕微的紅印,好在沒出血,又問怎麼回事。
內侍忙說了經過,王思柔和其他小姑娘正在一邊聊天,不知道怎麼惹了張鶴齡生氣,他遠遠地把球扔了過來,剛好砸中了王思柔。
金淑一把揪住張鶴齡,凜聲道:「你個孽畜,快給王小姑娘和嘉善大長公主道歉。」
張鶴齡把頭偏向一邊,嘴閉得緊緊的。
金淑抬起手就要打,眾人忙勸:「還是孩子呢,好好說一說。」
這一頭在勸別打孩子,那一頭張羨齡連聲給嘉善大長公主和王思柔道歉。
嘉善大長公主將小女兒抱在懷裡,一張臉拉得老長:「大過年的,不好鬧大。不過,娘娘還得好好管教管教弟弟。」
「一定一定。」
鬧了這麼一出,一眾皇親國戚早早地就散了。送完客,張羨齡陰沉著一張臉,向金淑說:「娘先回坤寧宮看看延哥兒,我帶著鶴哥兒再轉一轉。」
金淑看了看女兒,又看了看倔的跟頭驢一樣的張鶴齡,嘆了口氣,轉身先回坤寧宮了。
張鶴齡見娘親走了,心裡有點慌,卻仍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姐姐從前未出嫁時,對他是很好的,從沒動過他一根手指頭。張鶴齡心想,姐姐頂天了將自己罵一頓,自己權當王八念經就是。
金淑走後,張羨齡沒罵人,也沒打人,只是讓張鶴齡跟在他身後。
在一叢翠竹前,張羨齡停下腳步:「這些竹子,你喜歡哪一株?」
張鶴齡猜不透她的心思,仍冷著臉不說話。
「我問你喜歡哪一株!」
這一聲吼得猶如河東獅吼,張鶴齡渾身一激靈,隨手指了一株。
張羨齡吩咐內侍從那株竹子上折下一些竹枝,用繩子捆起來。然後,她領著張鶴齡往東六宮走去。
新帝只有一個皇后,東六宮如今沒住人,空空蕩蕩的,只剩下些打掃的內侍宮女,因此格外安靜。走在紅牆夾道里,連腳步聲都響了許多。
走到長樂宮,張羨齡掉轉腳步,進了長樂宮的大殿,吩咐內侍把殿門關上。
兩扇殿門緩緩合上,屋子裡一片暗淡,飄散著淡淡的霉味。
張鶴齡越發心慌。
「把他給我按住。」張羨齡面無表情道。
左右內侍上前,將張鶴齡結結實實按在春凳上。張鶴齡跟案板上的活魚一樣,掙都掙不脫。
張羨齡接過紮好的竹枝條,聲音很平靜,將他今日所做錯的事完完整整說了一遍,然後道:「鑒於你犯了錯,姐姐今日,只能請你吃一頓竹筍炒肉了。」
竹筍炒肉是什麼?好吃嗎?張鶴齡心裡剛閃過這個念頭,下一剎那,竹枝條就帶著風聲打在他的屁股上,很疼,卻不至於傷筋動骨。
張羨齡一邊打一邊問:「你可知錯!」
張鶴齡肌肉綳得緊緊的,卻咬著牙不肯認錯。
二十下打完,見張鶴齡還是一聲不吭,張羨齡捏著竹枝條,眼淚滾落下來。
她是造的什麼孽呀?穿越到這個連衛生巾都沒有的鬼地方就算了,還多了這樣不成器的弟弟,簡直跟喜當媽一樣!她怎麼這麼倒霉,攤上了這麼一攤子事?
穿越以來壓抑著的負面情緒一齊迸發出來,張羨齡往椅子上一靠,捂著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