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謠里唱:「小孩兒小孩兒你別饞, 過了臘八就是年。」
喝幾天臘八粥,宮裡的年味越發濃厚起來。
在紫禁城裡過大年,是張羨齡從未經歷過的事, 因此看什麼都新鮮。
因為憲廟老爺去世未滿周年的緣故,一些習俗暫停了。往年過年, 乾清宮每隔一個時辰就放一次花炮,萬歲爺進了哪個宮, 就在哪個宮宮門外噼里啪啦放一串炮,吵得人耳朵疼,今年不行, 便少了許多花炮的硝煙味。
雖然如此, 宮裡還是很安靜的熱鬧著,各宮之中,無論是娘娘侍長, 還是宮女內侍,家家戶戶掛桃符板、貼門神畫,隨便走到哪一處, 抬頭一瞧, 准能遇見一對嶄新的題字桃符,就是傻子也知道,新年要來了。
臘月二十四,惜薪司內侍抬了好幾個存炭製成的雕像過來, 擺放在坤寧宮宮門兩側。
張羨齡過去瞧熱鬧,只見坤寧宮門左邊擺著一個將軍,右邊擺著一個鍾馗,手和臉全是黑黢黢的,衣裳帽子卻是用用金彩裝畫成的, 高約二尺,很有意思。
黑頭黑臉的將軍嚴肅的在坤寧宮門前站崗,張羨齡繞到前頭看一看,又繞到後頭瞧一瞧,樂不可支。
這炭將軍的黑臉上還畫著彩妝,看著挺逗的。
祭完灶王爺,眼看就是除夕了。數九嚴寒的天氣,坤寧宮裡卻還有花香,除了水仙花、梅花之外,養在暖窖里的牡丹也開花了,手掌那麼大的紅白牡丹,擠在一個花盆裡,熱熱鬧鬧的。
張羨齡仿照宋人的「梅花紙帳」,也做了一頂「百花紙帳」。將架子床的錦緞床簾換成了特製的潔白細紙,往四角各自安放一個瓷瓶,東邊梅花,西邊牡丹,南邊水仙,北邊翠竹。夜裡宮燈一照,梅影花痕投在如雪紙帷之上,宛然成畫,清雅非凡。
除夕這日清晨,張羨齡悠悠轉醒,只見一簾花影,滿帳寒香。
昨夜應該又下雪了,不然不會如此亮,張羨齡心想。
她側過身,卻見朱祐樘依然安睡著,這可是件稀罕事。這個人連睡著的時候都是一副正兒八經的模樣,照著拓下來,可以當道家陳希夷老祖所傳下來的睡功配圖,右側卧,屈右足,腰背挺直,泰然而卧。
因朱祐樘尚未醒來,張羨齡便湊過去,肆無忌憚地打量他。他的睫毛又長又密,看得張羨齡起了輕微的妒忌之情,一個男孩子,睫毛那麼長做什麼?
她依稀想起穿越前看過的小說,好像裡面有數睫毛的橋段,如今朱祐樘這眼睫毛,倒也可以數一數。左右閑著無聊,張羨齡便當真一根根數起他的眼睫毛來,數到第二十四根、還是二十七根來著,就數混了,沒法繼續下去。她略微有些煩躁,立刻推翻了剛才的浪漫想法,改成數眼睛。這個好數,一瞬間就數完了。
胡思亂想間,忽然見朱祐樘眼皮微動。張羨齡連忙閉上眼,裝睡。
良久,都沒聽見動靜。正在張羨齡打算睜開眼的時候,聽見一聲輕笑:「你還要裝睡到幾時?」
張羨齡立刻睜開眼:「你怎麼知道?」
「你真睡著了,眼珠子才不會亂動呢。」說著,朱祐樘伸出手,揉一揉她的頭髮。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朱祐樘多了一樁毛病:在張羨齡面前,他總愛搞些幼稚的小動作。有時候朱祐樘會把張羨齡的一縷頭髮繞在指尖,纏著玩兒;偶爾,在張羨齡處理宮務的時候,他忽然喚她幾聲笑笑。等張羨齡抬眼看向他,他又說沒事,只是想喚她的名字;又或者像現在這樣,趁著張羨齡還沒梳頭,把她的頭髮亂揉一通……簡直莫名其妙。
張羨齡氣鼓鼓的,用五指為梳,順了順被他弄亂的長髮,正打算出言反駁,說自己就算睡著了眼珠子也會動。可當她瞧見他那一雙亮亮的眼睛,忽然心裡一動,聽他方才言語間的意思,倒像是端詳過很多次她的睡顏一樣。
思及此,她坐起來,偏著腦袋去看梅花。
她盯著拿梅花丹紅的結蕊,道:「對了,我有一個想法,不知妥不妥當。」
「你說。」
「我想著,是不是可以給諸位老娘娘定一下每年可以拿到的年俸?母后和皇祖母名下皆有皇莊,每年都有子粒銀入賬,可是其他老娘娘們就不一樣了。雖說分例和節禮都有,但倘若手上沒現銀子,要用錢的時候怕是為難。我看著那幾位英廟太妃,也不像是會麻煩尚宮找我做主的人。我也不大可能時時刻刻關注著她們,總有疏漏的時候。」
「所以,若是能規定下來,一年的年俸是多少,對於她們來說或許好一些。」
張羨齡小聲道:「我算了算,若是太妃品級的老娘娘每年拿三百兩銀子作年俸,拿坤寧宮倒也拿得出這筆錢。當然,也是我的一孔之見。」
朱祐樘也坐起來,背對著一簾瀟瀟翠竹,想了想,才說:「可以,不過不需要走坤寧宮的賬,從內庫里出錢就是。」
「多謝萬歲爺,等會兒宮宴的時候我就告訴老娘娘們這個好消息。」
「不急。」朱祐樘沉吟道,「這事我記著了,你也放一放。」
張羨齡有些不解:「為什麼?」
「開春的時候你不是要辦宮人試嗎?等宮人試過了,你將六尚掌印女官全換成自己人之後,再同皇祖母、母后還有諸位太妃說年俸的事。」
他一點撥,張羨齡就明白了。如今她還不能完全掌握六尚局,各掌印女官的心思也不定。通過宮人試選拔|出|來的人,定然會升至高位,那原有的掌印女官也會因此遭到變動,宮裡的關係千絲萬縷,指不定就觸了誰的眉頭。
張羨齡琢磨了一會兒,說:「這不是打一個巴掌給一個棗兒么?」
朱祐樘扯一扯她發尾,動作很輕很輕:「正是這個理兒。」
「不要再弄我頭髮了!」張羨齡瞪著他,「我非得給你點顏色瞧瞧。」
說著,她一下子朝他撲過去,將他按住,去撓他腰間的痒痒肉。
兩人笑作一團,鬧了一陣,才喊外間值夜的宮人進來伺候。
因今年過年一切從簡,所以原本應有的除夕宮宴也一應免除,只是夜間在乾清宮備下了家宴,要做的事並不太多,所以張羨齡和朱祐樘能有充足的時間用早膳。
用過早膳,張羨齡換上燕居冠服和朱祐樘一起去給長輩們請安。
辭歲迎新之際,人人臉上都帶著喜氣。最高興的,莫過於德清公主這一群小孩子。看到張羨齡來,德清公主連忙叫她看自己的新衣裳:「這上頭的花,是母妃親自給我繡的呢!皇嫂,你說好不好看。」
「當然好看。」張羨齡笑著回答。這也不是客套話,紹貴太妃的刺繡是真的出彩,針法細膩又靈秀,一看就是蘇綉綉品里的佼佼者。
張羨齡向紹貴太妃道:「娘娘這女紅,確實繡得極美。」
「不過是打發時間罷了。」紹貴太妃笑說,「你要是不嫌棄,改日我替你綉個小玩意兒,你是喜歡荷包?還是手絹什麼的?」
「我是想說,老娘娘也許可以試一試創新綉法。」張羨齡解釋道。
方才看刺繡的時候她就想到了,似乎明朝嘉靖年間有一種「顧綉」十分出名,紹貴太妃既然精於刺繡,完全可以朝這個方向試一試創新,說不定會成為一代刺繡大家呢。
紹貴太妃道:「那你覺得,這綉法該怎麼創新?」
「或者,可以試著半繪半綉,將刺繡與繪畫結合?」張羨齡也有些不確定,「比如以名家之畫為藍本,以針線參照?我也就這麼一說,具體的,還是不要班門弄斧了。」
「行,我記住了,回頭試一試。」紹貴太妃又說,「若是綉出個樣子來,一定請娘娘指教。」
到夜裡,乾清宮燈火通明。
雖是除夕家宴,但該走的規矩還是得要走的。
張羨齡跟在朱祐樘身後,在雲台門之下恭候周太皇太后與王太后。等兩宮的暖轎漸漸近了,一過乾清門,司樂立刻奏響中和韶樂。帝後上前相迎,朱祐樘扶著周太皇太后,張羨齡則扶著王太后。
眾人步入乾清宮,依次升座,寒暄了一番,放叫內侍宮女進膳。
張羨齡的宴桌擺在大殿之右的首席,緊挨著皇帝宴桌,黑地紅漆雕花的一張長方桌,桌子正中間雕了一個寶葫蘆,上刻「大吉」二字,看著格外喜慶。
家宴的菜品比起尋常時候少了幾品,但仍可以稱得上豐盛,燒鵝燒雞燒鴨、冬筍銀魚辣兔、海帶紫菜蒿筍……琳琅滿目,全裝在精緻的餐盤裡。
安安靜靜,客客氣氣的用過晚膳,大家便各回各宮,預備守歲。
回到坤寧宮,張羨齡立刻換了衣裳,忘了那一大堆規矩,拉著朱祐樘一起包扁食。
在朱祐樘的默許下,坤寧宮的規矩,就是沒有規矩。
「我包了一個小小的銀海棠花在裡邊,等會兒看誰吃到。」張羨齡一邊笑著說,一邊在那個特殊的扁食做了個記號。
等到扁食下鍋,煮好之後裝在一個大碗里。張羨齡特意去撈了撈,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