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女醫

有人辭官歸故里, 有人星夜趕科舉。

一輛馬車緩緩停在宮門邊,下來一個青年女子,薄妝桃臉, 人淡如菊。

馬車旁邊有一綠袍內侍隨行,到了宮門,他便熟門熟路掏出牙牌來,以供宮門守衛勘驗。

所謂牙牌, 乃是進出宮闈的唯一憑證。宮中牙牌規格不同, 尋常內侍以及小火者只能用烏木牌,唯有奉御或長隨方能佩戴象牙牌。

宮門守衛一見那牙牌是象牙做的,臉上的不耐煩盡數退去。等看清了牙牌上所刻之字,竟然是「坤寧宮長隨」之後, 宮門守衛立刻換了一副笑臉,點頭哈腰道:「公公這是公差?還是私假?」

坤寧宮長隨將牙牌收起:「公差, 娘娘差我去接江南女醫。」

他向身後一指:「這位便是了。」

「勞煩娘子說一下姓名籍貫, 我等好做登記。」

青年女子上前來, 聲音清冷:「無錫,談允賢。」

進了宮門,便只能步行。

談允賢跟在坤寧宮長隨之後, 一步步向紅牆深處走去。京城的冬天, 比其江南的冬天而言更加肅殺。風呼呼地吹, 刮在她臉上, 刺刺的疼。

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穿過了一重宮門,來到了六尚局。

坤寧宮長隨領著談允賢徑直往尚食局去。因談允賢穿的襖裙,梳的頭髮都非宮中樣式,她走動的時候, 有不少來來往往的女官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談允賢不大習慣被人這樣諸事,行走間略有局促。

行至尚食局小院,往西廊廡去,瞧見門上掛了一塊牌子「司葯間」。坤寧宮長隨見談允賢打量著那塊牌子,解釋道:「這是皇后娘娘讓掛上的,從前沒有,談娘子是趕上好時候了,如今司葯間可興旺多了。」

兩人還未進去,先嗅見一股苦澀的藥味。等跨進門檻,便瞧見幾個女醫正趁著好天氣曬藥材,談允賢的祖母茹女醫也在其中。

「茹女醫,我也算不辱使命,將談娘子接來了。」坤寧宮長隨朗聲道。

茹女醫聞言,放下竹籃的藥材,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談允賢朝她走過去,請了一個安:「孫女允賢給祖母請安。」

茹女醫點點頭,問:「一路上辛苦了吧?」

「還好,勞煩長隨照顧。」談允賢說這話時,向那個護送她進京的坤寧宮長隨點頭示意。

坤寧宮長隨笑道:「都是給娘娘辦差事,不敢不盡心。那就請茹女醫帶著談娘子安頓安頓,我這就回坤寧宮去了。」

「多謝公公。」

茹女醫將坤寧宮長隨送到尚食局門口,轉身回來時,司葯已經得了消息,拉著談允賢的手上下打量,旁邊還圍著兩三個女醫。

見茹女醫回來,司葯笑道:「也難怪你整日念著這個孫女,確實是個齊整的好孩子。」

茹女醫走到談允賢身邊,拉起她的手,笑道:「要是不好,我也不敢在皇后娘娘面前自賣自誇不是。這孩子灰頭土臉的,我帶她回房梳洗一下,換身衣裳,再向司葯和尚食大人請安。」

談允賢緊跟著茹女醫,來到宮牆之下的一排直房。這裡是宮人所居之地,屋子不大,但也乾淨整潔。作為資歷深的女醫,茹女醫是一人住一間的。屋裡沒什麼裝飾,門前懸著茹女醫做的葯囊,有一張塌、一個衣櫥、一個鏡台,兩把椅子、銅炊爐,還有一個一張方桌,桌面有一半都堆著書,談允賢拿起最上面一本,對著光瞧藍色封皮,是一本張仲景所著的《傷寒論》。

茹女醫見她拿起那本醫書,便有意拿醫書里的句子來考她:「『陽明猶京師,故心腹皆居其地。』這一句之後是什麼?」

「邪在心為虛煩,在腹為實熱,以心為陽而屬無形,腹為陰而屬有形也。」談允賢對答如流。

茹女醫笑著坐下:「不錯,好歹沒把童子功給忘了。」

談允賢笑一笑,不接話,在她對首坐下。

「孩子們安頓好了嗎?」茹女醫問。

「有夫君和婆婆照顧著。」談允賢說,「畢竟,皇后娘娘親自來信,我也不敢不來。」

茹女醫聽了這話,站起來,將衣櫥打開。

「允賢,自你成婚生子之後,已經有十年沒碰過醫藥之事了吧?人生有幾個十年呢?」

茹女醫一邊在衣櫃里翻找著,一邊說:「皇后娘娘竟然願意寫信,這實在出乎我所料。原本我想著,也許只有我死之前留下遺言,你才能出山呢。」

一套漿洗好的嶄新宮裝被輕輕放在塌上,談允賢一看便知是自己的尺寸,祖母生得有些圓潤,這樣長短的衣裳穿著不妥帖。

她沉默著換上宮裝,嗅見衣裳上有熟悉的香氣,是祖母用慣的熏香。這香氣喚醒了她久違的記憶,未出閣的時候,她常常在冬日的暖陽下,和祖母一起學習醫理,幾乎無時無刻都能嗅見這香氣和葯香。

後來她嫁人生子,祖父去世,祖母被召入宮中做女醫,在柴米油鹽醬醋茶里,談允賢幾乎忘了這香氣。

茹女醫拿著木梳,替談允賢將長發梳起,用狄髻攏住。

談允賢望著銅鏡中的自己,像在看另外一個人。

「我的孫女這樣打扮起來,也好看的很。」

茹女醫笑著說。

祖孫二人梳妝打扮的時候,坤寧宮長隨也回到了坤寧宮。看門內侍瞧見他,道:「怎麼去了那麼久?」

「別提了。」長隨一邊簽字一邊說:「那談娘子的婆婆倒是個厲害人物,拖了好久的時間才放人出來。」

長隨登記完,問:「文爺爺在哪兒?我得找他回事去。」

「你換身衣裳也不急。」看門內侍道,「今個兒三位公主來坤寧宮請安,正在玩呢,這一時半會兒娘娘怕沒空見你。」

坤寧宮的月台上,張羨齡正領著三位公主熏臘肉。

這可是年關必備之項目,這時候熏制晒乾,到過年時正好吃。雖然說宮裡過年不像在民間過年,肉鋪子菜鋪子老闆要關門歇業,只能吃臘肉。但張羨齡還是覺得,很有必要保留這一項活動,也可以藉此緩解一下她的思鄉之情。

德清公主是第一次見人熏臘肉,特別興奮。她把兩隻小手戳進鹽缸里,用雪白的鹽將手埋住,然後抖掉手上的鹽,樂此不疲。

在她第七次重複這個動作的時候,仁和公主再也忍不了了,柳眉倒豎,叱吒一聲:「皇三妹你在幹嗎呀!別玩了。」

見姐姐真的發怒了,德清公主眼珠子溜溜一轉,跑到張羨齡身邊,給她遞上一截粗棉繩:「皇嫂,咱們什麼時候熏臘肉啊?」

「還要幾天。」張羨齡將粗棉繩從腌漬好的豬腿肉的頂部穿過去,打了一個蝴蝶結。

張羨齡將豬腿肉拎起來,一晃一晃的,逗得德清公主哈哈直笑:「喏,拿過去放在膳房屋檐底下曬,等上五六天,肉風乾了,再用爐子熏。」

忙活了一上午,最後的成果是膳房的屋檐下一排排臘肉,風吹肉動,很有過年的氛圍。

用過午膳,三位公主回宮休息去了。

趁著張羨齡還沒午睡的空檔,文瑞康向她稟報了談允賢進宮的事。

「她終於來了。」張羨齡驚喜道,「我還以為要開春之後才來呢。午睡後讓她來見我。」

她還蠻好奇的,這位風華正茂的女名醫如今到底是何模樣。

午睡起來,張羨齡特意梳妝了一番,戴上燕居冠,穿了大袖衫,很隆重的單獨接見談允賢。

「妾談允賢拜見皇后娘娘,願娘娘萬福金安。」

「快起來。」張羨齡忙說,「梅香,給她賜座。」

二十六歲的談允賢瞧著有些單薄,她的美是淡淡的,像是從寫意山水畫里走出來人物。

「我聽聞茹女醫說,你自幼於醫道上頗有天賦。不知你是擅於哪一部分。」

「回娘娘的話。」談允賢回道,「妾身已經很久沒有行醫了,從前讀《難經》、《脈訣》等書較多。」

「原來如此。」張羨齡看她穿著尋常宮裝,轉頭問梅香:「宮中女醫的裝束,都是這樣么?瞧著和其他宮女女官沒什麼不同。」

梅香回道:「確實如此。」

張羨齡點點頭:「那麼,之後女醫的裝束要改一改,命尚功局的針線宮女用白布趕製一批衣服出來,做成白大衫,每個女醫一人三件,當值的時候必須穿著。」

醫生穿白衣,還是很有必要的,這不僅僅是為了好看,更多的是出於消毒防菌的考慮。白色的衣裳容易發現污漬,污漬裡頭又包含著多種細菌,很容易造成感染。在歷史上,醫生穿白大褂的習慣出現之前,許多病人正是因為醫生的臟衣服而遭受感染。

張羨齡不是學醫的,只是看過一兩部醫學歷史的紀錄片,她對裡面的一些觀點記憶猶新。現代醫學的進步,離不開外科醫學的進步。而外科醫學的發展歷程里,有三個方面的提升尤為重要:一是無菌環境,二是手術器械,三是縫合。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