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三合一

朝見之後, 女官們如潮水一般從坤寧宮明間湧出來,誰也不說話,只聽見葡萄紫衣袍拂動時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東風浩蕩, 吹起尚儀局女官沈瓊蓮的裙袂。與其他一臉激動的女官不同,她顯得格外沉靜。

沈瓊蓮駐足,抬眸望見金黃琉璃瓦之上,滾滾的雲流。

她的心亦如流雲一般, 因方才皇后娘娘所言之事而動。

一朝天子一朝臣, 女官與皇后亦是如此。更何況皇后娘娘年輕,身邊得力的宮人不多,任誰都知道,她必定是要提拔自己人的。誰能成為自己人?每一個有抱負的女官都期望是自己。因此, 有許多女官都憋著一口氣,希望能在皇后娘娘面前嶄露頭角, 獲得重用, 最好是能成為皇后娘娘的心腹。

單單就沈瓊蓮知道的, 就有去找周太皇太后說情的女官,也有找王太后門路的女官……總而言之,八仙過海, 各顯神通, 銀子灑得如流水, 就為在新皇后面前掙一份臉面。

這個時候不出頭, 什麼時候能出頭?

托關係的人多了,下面沒關係的女官可就慌神了,不是人人都有銀子能夠打點關係呀!

人心惶惶。

為了這事,謝尚儀還特地找過沈瓊蓮,怕她手頭緊, 想借她一些銀子,讓她去打點。

「這可是關鍵時期,你可不能甘於在他人之後。」

這些都是謝尚儀多年來存的養老銀子,她無兒無女,就指望這些銀子安度晚年。沈瓊蓮哪裡肯要,連忙謝絕:「這我不能收,尚儀大人也知道我的性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再說,我與張娘娘接觸的不多,但也隱隱覺得,她並非是任用親信之輩。這個時候沒頭蒼蠅一般找門路,說不定會弄巧成拙。」

話雖然這麼說,可是沈瓊蓮心裡仍打鼓。皇后娘娘到底年輕啊,若是周太皇太后與王太后當真倚老賣老,硬要她提拔一些女官,孝字當頭,皇后娘娘也未必不會答應。

直到今日這宮人試的安排一出,沈瓊蓮的一顆心才算是穩穩落下。

皇后娘娘這是要唯才是舉,以成績選人。

今日她既然已經放話出去,要提拔誰,不提拔誰,全看弘治元年的宮人試,而宮人試的成績又白紙黑字擺在哪裡,這樣一來,什麼門路都不好使。

周圍使銀子托關係的女官臉色多多少少有些難看。沈瓊蓮立在眾人之中,半點不慌張。論學才,她頗有些自負。

沈瓊蓮出身江南沈家,乃是明初巨富沈萬三的子孫。當年天下之財,有三分在沈家。雖說經歷過抄家之難,到如今,沈家早不似從前的輝煌,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沈家藏書之豐厚,是一些寒門秀才畢生所未見過的。她自幼飽讀詩書,苦讀幾十載,若是宮人試她都考不出頭,那還不如拿塊豆腐一頭撞死。

她心裡正盤算著如何在閑暇時用功溫書,才走了沒幾步,忽然聽見許尚儀在後頭叫她。

沈瓊蓮快步走過去,謝尚儀語速很快,同她仔細叮囑:「你方才也聽清了,兩個月後的宮人試,你一定要考中才行。」

「尚儀放心,我自當拼盡全力。」

謝尚儀見沈瓊蓮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笑了:「你呀,別大意失荊州才是。」

她看一看四周,見無人盯著,向沈瓊蓮附耳過來,說:「許尚宮年紀大了,有告老還鄉之心。等到宮人試之時,六尚之首的位置大概就空出來了。」

許尚宮要告老還鄉了?

沈瓊蓮心裡一驚,想想,也覺得合情理。六尚掌印女官大多都不年輕了,若是皇后娘娘恩准許尚宮還鄉,那其他年老的掌印女官,多半也會乞骸骨。如此算下來,弘治元年,六尚女官的位置,真的會有大變動。

她又叮囑了兩句,急匆匆返回坤寧宮去。

大會開完開小會。方才皇后娘娘在大會上所言,多半是些場面話,私底下的小會才是重頭戲。

謝尚儀走進西暖閣,悄悄站入班列之中。

能留下來的女官不多,全是各局掌印,肅穆站著,一言不發。

因是冬日,坤寧宮西暖閣也換了裝飾,寶座上鋪著白色的貂皮,沒有一絲雜色,瞧著很柔軟。

寶座左右立著兩面大穿衣鏡,將窗外的日色反射進室內,在金磚上投下淡淡的光暈。

皇后娘娘進來,和顏悅色的賜座,又叫宮女斟茶送點心。直到每位女官手旁都有一盞熱茶與一盤點心,皇后娘娘這才開口說話。

「我年紀輕,許多事,還需諸位掌印女官多多提點。」

眾人都道不敢。

謝尚儀心裡暗自揣測,依這位侍長往日的所作所為看,怕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布置下許多事情才好。

她不由得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等著聽吩咐。

皇后娘娘笑吟吟地道:「本宮初次執掌宮務,實在毫無頭緒,還諸位說一說如今在管些什麼事。」

女官們便自己手中執掌之事一一說了。

後宮的事務,多且繁雜。幾乎每一個掌印女官稟告時,都將自己所負責之事渲染得無比重要。

張羨齡兩手放在膝上,撥弄著深青色霞帔兩側的珍珠。等一眾掌印女官都說完了,才悠悠道:「知道了。」

她抬起眼眸,輕輕笑道:「還請許尚宮將宮人名錄與後宮賬目整理一番,稍後送到坤寧宮來。其他的事,都照舊例辦。行了,下去歇著吧。」

謝尚儀愣了一愣,以為自己聽漏了什麼。

這……皇后娘娘怎麼不按照常理出牌呢?

其他掌印女官的反應,與謝尚儀大致相同。眾人面面相覷,最後不約而同的,都將目光投向六尚之首許尚宮。

許尚宮上前一步,彎著腰:「臣遵旨,娘娘若有旁的事情,只管吩咐。」

張羨齡沉吟片刻,說:「旁的倒沒什麼事。對了,六尚局的藏書室,我今早已經讓人又添了些書籍,你們記得提醒下別的女官,有空閑的時候,多讀讀書。」

說完,她兩手捧起茶盞,低頭,喝了一小口甜奶茶。

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

見皇后娘娘當真沒有再吩咐些什麼的意思,一眾女官方才行禮告退。

人走完了,張羨齡立刻換下了燕居冠服。

這燕居冠服雖然比翟衣鳳冠輕上許多,但穿戴起來還是累人,張羨齡是一刻都不想多穿的。

周姑姑服侍她換上輕便些的冬衣,鵝黃色緞面短襖,衣領處有一圈白絨絨的狐狸毛,這毛領是張羨齡特意吩咐尚功局的針線宮女做的,顯得臉小,又可愛。

周姑姑往日一向嚴肅,今日卻難得有了些笑意。

張羨齡都看在眼裡,她知道周姑姑為什麼高興。大概周姑姑以為,她一接受宮務,就會大動干戈,勵精圖治。結果她竟然什麼都沒改,一律照舊,這便使周姑姑心安了。

張羨齡笑著說:「周姑姑今日瞧著氣色可真好。」

周姑姑將拆下來的燕居冠穩穩噹噹放在桌上,回道:「娘娘今日辦事很妥當。」

「那當然。」張羨齡的語氣略有些自豪,「我又不是莽撞人,剛剛當上皇后,接手宮務,連水有多深都不知道,就緊趕慢趕的要過河,那不是明擺著上去踩雷嗎?」

這些天來,每當她去向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請安,耳朵里不知聽了多少推薦人的話。這個說某某女官辦事老練,可以重用。那個暗示某某女官可以接任某局掌印……煩不勝煩。

張羨齡總是一臉憨厚的笑容,裝傻充愣。

好傢夥,若真按照兩位老娘娘的安排,六宮掌印女官都給包圓了,她以後再想做什麼事,全都得受掣肘。

不說新人,就是現如今六尚一局的近百位女官,哪一個是省油的燈?有些資歷深的女官,在宮裡待著的年月,比張羨齡兩輩子加起來的年齡還要大。掌管六司一局,就好比在盤絲洞里跳舞,到處都是密密匝匝的蜘蛛網。一個彎彎繞繞沒顧及到,就能鬧得灰頭土臉的。

這種時候,一動不如一靜,她得好好看一看,再得出應對之法。

「娘娘要是一直如此,老奴也不用擔心了。」周姑姑替她理了理毛領,一臉的欣慰。

張羨齡笑著攏住她的脖子:「我知道周姑姑對我好。」

雖說有的時候,周姑姑的勸告也挺煩人的,但張羨齡心裡明白,她是真心實意為自己考慮。周姑姑是老人,經歷的風風雨雨實在太多了,一國之君可以淪為韃靼人的俘虜,鎖在南宮裡的太上皇還能重登皇位。周姑姑活到這把歲數,什麼事沒見過?所以萬事求穩。是以每回張羨齡弄些新玩意,周姑姑都些擔心,生怕她不小心犯了忌諱,失了帝心。

也多虧有這麼一位老人在後頭拖著拉著,張羨齡才不至於野馬脫韁。

周姑姑被她攏著,肩膀都僵硬了:「娘娘!這不成體統。」

張羨齡只好放開她,嘟囔道:「周姑姑這樣子就不可愛了。」

周姑姑瞪了她一眼,轉身叮囑掌司衣的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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