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奉慈殿

這下可糟了。

明明已快到小雪節氣,張羨齡卻驚出了一聲冷汗。

她看向朱祐樘,兩人視線交錯,下一刻,立刻動起來。

朱祐樘一手拿起菜碟,往食盒裡放。張羨齡掀起桌布,接過食盒往桌底下一塞。怕不夠遠,她還踹了食盒一腳。

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然而滿屋子的辣油氣卻揮散不去。

「梅香將門窗都打開,秋菊去拿香爐,要最香的!周姑姑你去遊藝齋迎一迎周老娘娘。」

坤寧宮裡亂成一鍋粥。

遊藝齋外,周太皇太后下了鳳轎,舉目望見坤寧宮的黃琉璃瓦,被落日餘暉晃了一下眼睛。

她入宮這麼多年,從選侍到貴妃,從貴妃到太后,再到今日的太皇太后,曾經無數次來過坤寧宮。只是每一次,都是客。

在她還是貴妃的時候,這座宮殿里住著錢皇后,一個又瞎又瘸,並且沒有子嗣的老婆子,如今死了十來年了。憲廟老爺登基,吳氏搬了進來,那個驕縱的蠢貨沒挨過一個月,就成了廢后,從中宮裡滾了出去。繼後王氏倒是乖覺,不鬧不爭,一副佛爺樣,卻把中宮生生住成了冷宮。

如今坤寧宮又換了主人,卻不知又會有什麼故事。

「老娘娘仔細看腳下的路。」

左右宮女攙扶著周太皇太后往前走,從宮後苑這頭進去,踩上遊藝齋的青石磚。

所謂宮後苑,更準確地說是坤寧宮宮後苑,也就是中宮的後花園。如今已是初冬,宮後苑裡百花凋零,梅花未開,沒了花香的干擾,飯菜的香氣越發明顯。

有一股辣辣的氣味飄蕩在空中,周太皇太后嗅見了,微微皺了皺眉。

坤寧宮的管家婆子匆匆趕來,氣踹噓噓的,向周太皇太后請安。她是宮裡的老人了,倒比周太皇太后進宮的時日還要早,周太皇太后見了,只覺得面熟。

坦然受了禮,周太皇太后問:「什麼味道,這樣辣?」

「今日膳房做了辣豆腐,是用茱萸油炒的,因此有些味道。」周姑姑束著手,恭恭敬敬的回話。

周太皇太后又皺了皺眉:「皇后年輕,愛吃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們做都人的,也該好好勸一勸。平日里膳食,還是要以清淡養生為主。」

「謹遵老娘娘教誨。」

周姑姑腳步走得很慢,她臉上帶著微笑,一邊引路,一邊說些閑話:「娘娘和萬歲爺原在用膳,聽說老娘娘過來,連忙打發老奴來迎。不知老娘娘用了膳沒有。」

「還吃什麼呀。」周太皇太后冷笑一聲:「氣都氣飽了。」

原本這幾日,她心情一向好,畢竟太皇太后的冊封禮就在明日。可自打午後聽說了那個消息,周太皇太后心裡便不舒坦,像吃魚的時候被刺卡了一下,於性命無礙,卻咽不下也吐不出,很是難受。她壓根沒心思用膳,只是想找萬歲爺問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遠遠地,瞧見萬歲爺和張氏站在坤寧宮前的月台上。

見她來,都上前請安行禮。

「皇祖母這時過來,用了膳沒有?」朱祐樘問。

「不餓。」

這語氣不太好,朱祐樘往前走了一步,將張羨齡擋在身後。

「外頭冷,請皇祖母進殿說話罷。」

說著,他領著周太皇太后往後殿的花廳方向走去。

「怎麼不去西暖閣?以往坤寧宮見人不都在哪兒嗎?」

朱祐樘瞥見張羨齡的腳步忽而一滯,他忙向太皇太后解釋:「才剛用了膳,西暖閣緊挨著用膳間,氣味未散,怕打擾了皇祖母。」

周太皇太后點點頭,徑直往花廳去。

花廳里也熏著香爐,煙霧繚繞的,氣味雖好,未免過濃。周太皇太后看了眼張羨齡,教訓了幾句:「熏香是好,可也不能這樣用。你如今是皇后了,不再是國子監生的女兒,得好好改一改這品味才是。若是命婦進宮來,瞧見你這樣熏香,咱們皇家的顏面還要不要?」

張羨齡訕訕道:「我記住了。」

幾人在花廳坐,宮女們沏了茶,捧上果盤和點心。

周太皇太后道:「行了,你們都下去。」

一眾宮女便退到外間去,梅香守在簾外,挑了一個不近不遠的地方站著,既聽不清花廳里的談話,也不至於聽不見吩咐。

見外人都退下了,周太皇太后沉著一張臉道:「聽說紀氏祔廟的題本,被朝臣打回來了?」

朱祐樘拿果子的手一停:「皇祖母是為這件事來的?」

生母紀氏追封並祔廟一事,朝臣討論了一番。作為皇帝生母,紀氏追謚為孝穆皇太后一事毫無爭議,但祔廟卻不合規矩。

明宮舊制,奉先殿里尊奉的帝後一貫是一帝配享一後。神牌能入奉先殿者,非皇帝在世時所立嫡後不可。

周太皇太后冷笑道:「紀氏可是生了嗣皇帝的,憑什麼神牌不能入奉先殿?」

朱祐樘將果子遞給張羨齡,輕聲解釋道:「本朝慣例,唯有嫡皇后的神牌方能入奉先殿享五享之祀、四時薦新。娘親雖生了朕,可父皇在世時,她只是淑妃,因此群臣以為,神牌不能入奉先殿。」

「你難道同意?」周太皇太后聲調一高:「那可是你親娘!生你一場,到頭來神牌不能入祀太廟和奉先殿,這合理嗎?」

朱祐樘沉默良久,許久許久,才道:「祖制如此。」

「可宣廟老爺的孫皇后也不是嫡後啊!她的神牌不也進了太廟和奉先殿?」

「孫皇后雖然是皇貴妃出身,但宣廟老爺在世之時,就廢了胡氏,改立孫氏為後。所以可以以元嫡身份配享太廟和奉先殿。」朱祐樘解釋道。

周太皇太后緊緊握著扶手椅,臉綳得緊緊的,說:「所以萬歲爺打算如何處置紀氏的神牌?」

朱祐樘嘆了一口氣:「大約會仿照宋代舊例,在奉先殿附近另擇宮殿,興建一座奉慈殿,遷娘親神牌於此,享祭祀。」

「再沒別的辦法了?」

朱祐樘緩緩搖頭。

周太皇太后驀然起身,拂袖便走,不發一言。

張羨齡吃了三個橘子,看完了這一場戲,她大約也明白了周太皇太后的來意。

與其說周太皇太后是在為孝穆皇太后抱不平,不如說她是在為自己喊冤。

周太皇太后也生了嗣皇帝,可英廟老爺在時,她不過是貴妃。等她百年之後,神牌一樣不能入太廟和奉先殿。陪在英廟老爺神牌邊上的,只能是嫡後錢皇后。

張羨齡到底不是土生土長的,對於死後神牌祔廟這種事,壓根沒什麼感覺。但她能感覺到,周太皇太后的不甘心。

只是再怎麼不甘心,直接跑來質問萬歲爺這一舉動,怕也不合適罷?

梳洗卸妝時,張羨齡同周姑姑說了這一句話。周姑姑聽了,長嘆一聲:「阿彌陀佛,周老娘娘只是質問萬歲爺,已經很好了。」

她附在張羨齡耳邊,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這位侍長,在憲廟老爺登基的時候,可是大鬧了一場呢。按理說憲廟老爺登基後,理應兩宮稟尊,可她下懿旨說錢皇后是病廢之人,又無子,不足以稱太后,應當獨尊她為皇太后。」

「還有這事?」張羨齡驚訝道,「那最後是怎麼收場的?」

周姑姑點了點頭:「憲廟老爺孝順,不好直言相拒。最後,當時的首輔彭時領著文武百官一起跪在乾清門外慟哭,這才保住了錢老娘娘的太后之位。」

她一下一下梳著張羨齡的長髮,感慨道:「說起來,錢老娘娘的那一雙眼睛,還是英廟老爺北獵被困之時,生生給哭瞎的。其實她的眼睛真的很漂亮。」

寢宮裡燈火如晝,周姑姑將金梳輕輕擱在妝台上,見張羨齡情緒有些低落,便安慰她說:「我們娘娘自然不一樣的,等過了後日的冊封禮,娘娘就是正兒八經的嫡後元後。就是天王老子來了,您的神牌也能進太廟和奉先殿的。」

張羨齡笑一笑,不作聲。

梳洗罷,張羨齡走到寢間。朱祐樘倚著綉枕,手裡捧著一本書,停在一頁,久久未翻過去。

她湊過去挨著他,一看,是一本年幼的皇子公主啟蒙所用的唐詩集,正翻到「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這一句。

張羨齡把臉輕輕貼在他的胳膊上,白色錦緞的寢衣,有些涼:「還是建奉慈殿嗎?」

「嗯。」朱祐樘低垂著眉眼,「禮不可廢。」

「其實,娘應該也不在乎這個。」他低聲傾訴著,「我依稀記得,她走之前同我說過,希望葬在故鄉開滿杜鵑花的青山上。她告訴我,那杜鵑花可好看了,白色的,紅色的,漫山遍野都是。可她記不得家鄉在哪裡了。」

聞言,張羨齡的一顆心像被雨水浸過似的,沉甸甸,空落落。紀娘娘是成化初年,大藤峽叛亂的時候被俘入掖庭的。二十五歲就死去了。

朱祐樘輕輕道:「我想派人,去尋一尋娘的故鄉,看看她還沒有什麼親人。」

「好哇。」張羨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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