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種西瓜

出西華門往西,便是西苑。苑中有湖,如今叫太液池,後世習慣稱之為北海、中海、南海。西苑風景好,地方闊,湖光山水倒映碧雲天,張羨齡走在太液池邊,腳步都輕快了不少。

她實在喜歡西苑,漫步此間,只見天高雲淡,半點沒有深深宮牆的閉塞。

司苑司的女官領路,一行人往南邊走,遠遠瞧見一片桑樹林,葉子已老,綠得有些暗淡。

德清公主抱著張羨齡的手臂,笑著說:「母后立春親蠶禮,就是用這裡的桑葉。」

穿過林間小道,豁然開朗,有良田四五畝,井井有條,乾淨整潔。

司苑女官介紹道:「自從收到娘娘要來的消息,我們就把這一畝地翻整了一遍,娘娘覺得如何?」

張羨齡定眼一看,果然如此,整塊田沒有半點碎石、雜草,土也翻好了,肥沃的估計隨手撒一把種子,都能蹭蹭蹭長出苗來。

「這樣就很好。」

她挽了挽衣袖,回首看向三位公主以及不請自來的三位皇子:「你們真的要下地嗎?那不許半途而廢哦。」

德清公主用力點了點頭:「知道的!」

二皇子朱祐杬也道:「皇嫂放心,我們絕不會添亂的。」

張羨齡同他並不熟,聞言只是很客氣的笑一笑。怕晒黑,她用一塊紗巾將臉遮得嚴嚴實實,佩戴上兩三個驅蟲的藥包,這才下了地。

今日要種的是西瓜,這時候種剛剛好,等到七月,盛夏酷暑,蟬鳴陣陣,西瓜新熟,那滋味真是舒舒服服、清清爽爽。

張羨齡拿著瓜子,在司農內侍的指引下播種,等到腰微微有些酸了,她面前的這塊地方才播種好了。

她抬起頭,梅香立刻拿來一方帕子替她擦汗。

累雖累,張羨齡心情卻很舒暢,她算是最早完成播種的,閑下來,就看一看別人的進度。

這幾個皇子公主裡頭,架勢最像模像樣的莫過於二皇子。張羨齡瞧他生得白白凈凈,斯斯文文,像個肩不能挑水不能提的白面書生,下意識以為他定干不好農活。如今一見,感悟到自己犯了刻板印象的毛病。二皇子幹活很利索,他不僅顧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還時不時去幫年紀較小的永康公主和德清公主,十足的好哥哥。

張羨齡誇了他兩句:「二弟種田真是一把好手。」

「皇嫂謬讚了。」

聽了一句表揚,二皇子跟吃了靈丹妙藥一樣,幹活更加賣力了。自從德清公主同邵宸妃說過太子妃愛種地,邵宸妃便特意叫了幾個種田老手來教他,以圖給太子妃留下一個好印象。

泥土一鏟一鏟合上,西瓜子全都睡在鬆軟的田裡。忙了一整日,張羨齡雖然身子乏累,但心中卻泛起滿足和期待。

日暮時分,用晚膳的時候,張羨齡忍不住同太子說起種西瓜的經歷。

落日餘暉灑在宮殿里,投下玫瑰色的紅,飯菜升騰起裊裊香氣。朱祐樘聽著張羨齡說著西苑的種種趣事,原本端坐著的腿腳漸漸舒展,整個人都放鬆下來。

他聽得很認真,好像張羨齡說的是軍國大事一般重要。按理說,食不言寢不語,這時不該說話的,可他願意忘了這規矩。

「今日種西瓜,數二皇子種得最好。當然,除了我之外。」張羨齡,眉飛色舞道:「這孩子的架勢,還真是有模有樣的。」

說到這裡,張羨齡停了一下,輕輕問:「只是,我同二皇子他們不大熟,小爺能否提點一兩句?免得我以後犯了什麼忌諱。」

朱祐樘想了想,說:「沒什麼忌諱,不過是個孩子。」

他夾了一筷子筍燒鵝給張羨齡:「你安心玩,萬事有我。」

晚膳用完,忽然乾清宮來了人,說皇爺有事,傳召太子。

朱祐樘趕到乾清宮時,天邊的最後一抹晚霞也被黑暗吞沒,一片沉寂。

乾清宮新換的大紅紗幔上,全都繪著金光閃閃的「壽」字。已是初夏,皇爺卻仍穿著微厚的龍紋雲肩通袖羅袍,雙手架在龍椅上,眼中無半分神采。

太醫數次來請平安脈,都說龍體無恙,瞧不出什麼毛病,可皇爺就是逐漸消沉下去,一日老似一日。

朱祐樘請安之後,等了一會兒,皇爺才遲緩地轉了轉眼珠子,將視線落在眼前人的身上。

「來了,坐。」

借著燭火,皇爺細細打量著太子,忽然想起他小時候的樣子。其實一開始的時候,太子是很淘氣的。也許是因為長在西內,沒有宮規束縛,他甚至敢爬上屋頂看星星,一幫子宮女內侍急得直跳腳,他卻在屋頂哈哈大笑。後來淑妃死了,彷彿一夜之間,他就長大了,從此謹言慎行、寡言慎笑。

一晃眼,太子的年紀,已經同他登基之時差不多了。

他登基之時,大明正值多事之秋。父皇與皇叔的皇位之爭,本就弄得朝廷內外一片人心惶惶,黨同伐異,不知死了多少良臣。雪上加霜的是,他坐上龍椅僅僅只有五日,廣西大藤峽忽然就發生了叛亂,兵戈之聲席捲整個兩廣。緊接著就是荊襄流民大起義,蒙古進犯固原、寧夏。北邊的韃靼部、西邊的瓦剌部亦蠢蠢欲動。十八歲的他急得整夜整夜睡不著覺,現在回想起來,都不知道是怎麼挨過那些時日的。

皇爺長嘆一聲,叫近侍扛過來一個紫檀雕花木箱。

他向太子道:「這些奏本,你好……好看一看,是朕登基……登基初年的奏本、題本。不懂之處,就來問……問朕。」

「旁的書,暫時就不……不要讀了。」

太子顯然有些詫異,回過神來,畢恭畢敬的領賞謝恩。明明是父子,卻是君臣一般生分。

想到這,皇爺又嘆了一口氣,對於太子,他的確問心有愧。沒再說什麼,他揮揮手,讓太子回去歇著。

帶著滿滿一箱子奏本、題本,朱祐樘走出乾清宮。他回首一望,夜幕下的乾清宮,不似白日里的金碧輝煌,倒有一種寂寥之感。夜風輕輕吹,將檐下的宮燈吹得搖搖晃晃。

立在初月微明的蒼穹之下,朱祐樘莫名有些感傷。

父皇啊父皇,你是已經開始在安排後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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