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貴妃出殯這一日,雨下個沒完。
雨打在琉璃瓦上,激起一層煙。
張羨齡穿了一身青色羅裙,鬢上只簪了一根玉簪。太子亦是一身祭陵時才穿的青袍。
安喜宮裡,僧道念經祈福之聲不絕於耳,沉香如霧,將整個宮闕淹沒於其中。
皇爺也是一身青袍,一張臉面無表情,立在安喜宮之外,卻不敢進殿去。
見太子與太子妃過來,皇爺只是淡漠的點了點頭,讓他們進去上一炷香。
正殿燃著許許多多燈燭,將室內照得比室外還亮些。
有宮人奉上兩炷香,張羨齡學著太子的樣子點燃,供奉在靈前。
皇貴妃早年間只生了一個皇長子,幼年即夭折,因此並無子女捧靈甩盆。跪在靈前,手中拿著喪盆的,是一個青年內侍。
張羨齡見那青年內侍器宇軒昂,與眾不同,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等看清了那內侍,她心裡不經感嘆一聲,好俊的青年。
朱祐樘也瞧見了那青年內侍,在他身邊駐足,冷冷道:「你回來了。」
青年內侍懶懶抬眸:「污了小爺的眼,待萬娘娘出殯後,我自會滾回南京。」
朱祐樘看他一眼,想說什麼,終究沒說出口,只是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節哀。」
說了沒兩句話,他便走開了。
太子走了,張羨齡自然得跟在後頭。她回頭望了一眼,有些好奇。這樣俊美的人,若在宮裡當差,她絕不會沒有印象。聽太子剛才說話的意思,這一位多半是曾經在宮裡,後來又被貶到外頭去了。
她探尋的望向周姑姑,周姑姑貼在她耳畔輕聲道:「前西廠提督太監汪直,如今貶到南京御馬監。皇貴妃是他的舊主。」
張羨齡在宮裡呆了這些時日,所見的那些太監,每一個都是四十歲往上的,哪裡見過這般年輕的太監?更加驚訝了。
「可是,他看起來只有二十來歲吧?」張羨齡低聲問。
周姑姑望了一眼汪直的方向,嘆息一聲:「誰說不是呢?他四五歲就在萬娘娘宮裡了,萬娘娘那時剛剛沒了皇長子,待汪直極好,一如親子。他人也聰明,十四歲的時候成了首任西廠提督太監,後來又領兵平定遼東。旁的內侍一輩子都做不了這麼多事,偏他這麼年輕,就都做完了。」
吉時已到,靈堂啟棺。汪直高高捧起喪盆,往地上狠狠一摔。哭靈內侍宮女嚎啕大哭起來,幾十個穿著孝服的內侍扛著梓宮,從正殿緩緩挪出來。
張羨齡跟在朱祐樘後頭,送這位未曾謀面的皇貴妃最後一程。
發喪的隊伍從安喜宮浩浩蕩蕩走出來,裝滿紙錢的引魂車與引魂轎開路,後頭跟著各色彩旗與儀仗,中間夾雜著許多紙紮的金山銀山、宮殿傢具。
聲勢之浩大,令送喪的嬪妃看了,都有些驚訝。
一個妃子輕輕向王皇后抱怨:「娘娘,這用的可是全副皇后依仗發喪的呀!」
王皇后教一個宮女攙扶著,後背挺得筆直,一雙眼目不轉睛的望著雨幕里的官銜牌,紅牌金字,寫著「恭肅端慎榮靖皇貴妃之靈」。
萬氏終究是皇貴妃的名分發喪的,沒能被追封為皇后。
她垂下眼帘,淡淡道:「人都死了,何須在乎這個。」
這樣浩大的發喪聲勢,不知吳廢后在西內可否聽見呢?王皇后想起這位一起進宮的女子,只覺有些諷刺。
時隔多年,她仍記得清清楚楚。天順八年七月,吳氏被立為皇后。八月,吳氏仗責尚為宮女的萬氏,被廢為庶人,移居西內,而她卻成了繼後。
前車之鑒在此,王皇后從不敢託大,當初皇貴妃活著的時候,在宮裡兩個人的儀仗相逢,皇后的依仗總是最先退讓的那一個。她忍了這麼多年,如今人走了,王皇后覺得自己該欣喜,可不知為什麼,她心裡有一點淡淡悲哀。
也許是因為雨太大了。
天陰沉沉的,像滾動著墨汁。忽然響起轟隆隆一聲雷,張羨齡給嚇了一跳,腳步一滯。身旁的朱祐樘瞧見了,不顧雨水,將她的手握在掌心。
「別怕。」
掌心的溫暖透過肌膚傳來,張羨齡定一定神,握緊了他的手:「要送到哪兒呢?」
「不遠了,最多送到紅牆盡頭。」
真如太子所言,送喪隊伍到了宮門前的紅牆邊,便停了一停,另外換了許多人來扛梓宮。張羨齡下意識去看前頭的皇爺,一路上他顯得格外平靜,連淚也沒落一滴。
可是當梓宮將要過宮門時,皇爺忽然動了。
他瘋了一樣奔向皇貴妃的梓宮,緊緊抱住棺木,嚎啕大哭。
「別丟下我。」
「貞兒別丟下我。」
「別走……」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朱祐樘回過神,拉著張羨齡衝上去,一左一右架著皇爺。
「父皇請節哀。」
「父皇……」
張羨齡攙扶著皇爺,看他那般痛哭,不由得鼻子一酸,潸然淚下。她帶著哭腔勸道:「萬娘娘在天有靈,也不願意看您這樣。」
皇爺只是哭,哭得聲嘶力竭,渾身都在顫抖,他反反覆復呢喃著:「你說過永遠不會離開我的,你說過的……」
青袍濕透,不知是雨,還是淚。
皇后也領著妃嬪圍過來,齊齊跪在地上,請皇爺節哀。
張羨齡勸著勸著,卻覺手臂一重,皇爺竟然暈了過去!
乾清宮裡,人人屏氣凝神,等著太醫院院正的診斷。
周太后也匆匆趕過來,又急又氣,問太醫:「皇爺到底如何了?」
太醫輕聲稟告:「皇爺一時哀痛過深,現已經醒來了,只是還要靜養。」
周太后三兩步上前,在御榻之側坐下。
皇爺果然已經醒了,一雙眼直愣愣盯著錦帳,一動也不動。
「萬氏到底哪裡好,值得你這樣?」周太后長長嘆息一聲,抬手抹了一下眼睛。
皇爺的聲音響起,很輕很輕,夢囈一般:「她在,朕就心安。」
「如今她去了,朕大約也活不了多久了。」
周太后按著胸膛哭道:「你怎麼能這樣說!你是在剜娘的心啊!」
皇爺緩緩轉身,背對著她:「朕累了,母后請回罷。」
周太后無可奈何,替他蓋上被子,狠狠擦了兩把淚,轉身往外走時,又成了雍容華貴的皇太后。
寢間之外,皇后、太子與太子妃都等著。
周太后出來,輕聲道:「沒什麼大事,靜養著就好,都回去歇著吧。」
她望著窗外連綿不斷的雨,心裡頓生悲涼之情,這叫什麼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