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糯米糰子

宮裡能走動的地方不多,坤寧宮後頭的宮後苑是一樣。給皇后娘娘請完安,正好可以繞著宮後苑走上半個時辰再回宮。

光是散步還不夠,得想一想有什麼在清寧宮就可以完成的運動。

張羨齡抱著軟枕想了一會兒,像平板支撐這種健身動作她是不好做的。給外人看了,還以為太子妃瘋了。

得挑一個現在做起來不大突兀的運動。張羨齡琢磨了半天,最終決定重拾體育選修課的內容——太極劍。

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要練太極劍,首先得準備衣裳和劍。

衣裳好說,原本太子妃的常服里就有方便行動的曳撒,可以充當一回練功服。

劍倒是個麻煩事,從前張羨齡跟同學們剛開始練太極劍時,用得都是軟劍,震一下嘩啦啦響,挽個劍花颯沓如流星,下一秒用力不穩,哐當抽自己一嘴巴子。這要是換成開了刃的劍,張羨齡估計自己能很輕鬆的達成「自己殺自己」這一奇葩成就。

張羨齡讓周姑姑找一找,看東宮的庫房有沒有未開刃的劍。

找了一圈,還真找著了,不過是在登記在大庫房的冊子上。

小庫房是張羨齡的私人藏寶箱,大庫房則收藏著整個東宮的貴重之物。在太子大婚之前,大庫房是由太子「三母」之首,羅慈母掌管的。明宮的規矩,皇子皇女出生之後,身邊便有十餘位老成宮人日夜照看,其中最重要的莫過於慈母、保母、乳母。慈母知其嗜欲,保母安其居處,乳母負責哺育。

朱祐樘的情況較為特殊,他是在西內長大的,直到六歲回宮、被封為太子之後,身邊的宮人才補全了。因此沒有乳母,倒有兩位保母,分別是申氏和紀氏。

大婚第二日,大庫房的冊子同鑰匙就送到了張羨齡手上。羅慈母、申保母和紀保母也分別同她交代了東宮的各項事宜。事情繁瑣,張羨齡一心想偷懶,便仍叫這三位管理瑣事,自己樂得清閑,只說有大事時再來問她。

開大庫房取劍的事,張羨齡特意讓梅香知會羅慈母一聲。

羅慈母有些奇怪:「娘娘要劍作甚?」

「說是想練練劍,強身健體。」

羅慈母愣了一愣,她在宮裡呆了這麼些年,倒是頭一次聽說娘娘喜歡練劍的。

她有些擔心太子妃亂舞劍砸壞了玉|體,因此讓小宮人留意,若是太子妃娘娘練劍,便告訴自己。

過了一日,小宮女笑著跑進來告訴她:「娘娘舞劍舞得好漂亮。」

羅慈母忙讓小宮女領她去瞧。

春日的午後,雲飄飄蕩蕩,時不時遮住燦爛的日光。後殿的月台上,太子妃穿著一身火紅的窄袖織金曳撒,手中劍一動忽一靜,矯如白鶴翱翔雲間。

左右屋檐下,偷偷張望的小宮女小內侍都看呆了。

靜靜看了一會兒太子妃舞劍,羅慈母回過神來,卻見對面屋檐下立著太子爺,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回到清寧宮的。

羅慈母一驚,正打算請安,卻見太子朝她擺擺手。

朱祐樘見羅慈母停住不動了,便知她領會了自己的意思。他將目光繼續落在太子妃身上,看她舞劍氣洒脫,瀏漓頓挫。直到此時此刻,他方明白了何謂「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他立在遠處,靜靜觀她舞劍、收劍、回殿,像在欣賞世上最好的丹青手所繪的美人圖。

回到正殿,朱祐樘親自調了顏色,在白紙上一筆一筆,細心勾勒出一個舞劍的紅衣少女。

畫完時,天色沉沉,宮燈初亮。朱祐樘將畫卷晾在書案上,估摸著這時候太子妃應該已經梳洗完畢,這才讓覃吉去後殿傳話,說今日同太子妃一起用晚膳。

後殿里,張羨齡才梳洗過,換了一身羅衣。

好久沒舞劍了,方才她舞得是真痛快。

周姑姑正用帕子替她擦頭髮,忽然有人來傳話,說太子爺晚膳在後殿用。

張羨齡頓時慶幸自己的英明,自從上回到嘴邊的羊肉串飛了之後,她每回要做什麼吃的,都吩咐小廚房做兩份。

果不其然,又碰到了相似的情況。

見太子進殿來,張羨齡親自奉上一盞茶,笑盈盈地說:「今日我特地讓小廚房準備了一樣小點心,小爺等會兒試一試,瞧瞧風味如何。」

她原以為太子爺會像往常一樣,點頭,然後沉默不語。誰知他竟然說了話:「你準備的點心,就沒有味道差的。」

他的聲音其實很好聽,是低沉沉的少年音,清清爽爽好似月下清風拂過竹林。

張羨齡不覺耳朵一燙,這才發現原來她還有聲控的潛質。

她不知如何作答,索性叫梅香去催一催膳。

內侍們提著膳桌、食盒依次安放,七七八八擺滿了三四個膳桌。其中最醒目的仍是一個單獨的小桌,擺放著一小缸熱騰騰糯米團,黃豆粉、炸油酥、紅豆泥、鹹蛋黃等各色小料。

張羨齡洗凈了手,問:「小爺想吃甜的?還是鹹的?」

「鹹的。」

張羨齡便捏了一小塊剛蒸好的糯米團,輕輕攤開,往裡頭灑了一層金黃肉鬆、舀一匙子流沙鹹蛋黃,又抓了許多炸油酥。將佐料包在裡頭,慢慢揉圓,讓後放在裝黃豆粉的大碗里滾一滾。然後才將胖乎乎的糰子盛在碟子里,遞給太子爺。

朱祐樘試圖用筷子去夾,沒夾起。

張羨齡又飛快捏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示範給他看怎麼吃。

她直接用手拿著糯米糰子,往嘴裡一送,簌簌落下些黃豆粉。咬開之後,她的臉上就綻放了一個喜氣洋洋的笑容。

光是吃點心,便能開心至如此嗎?

朱祐樘心想,他猶豫了下,一隻手拿起糯米糰子,用另一手墊著,學著太子妃的樣子咬開——

外層麵糰兒軟軟糯糯,裡邊的油酥卻格外的香脆,流沙鹹蛋黃和肉鬆更是天作之合,更添一份咸香。

他吃完一個鹹的,又讓張羨齡做了一個甜的。到最後飯菜沒怎麼吃,光吃點心就吃飽了。

用完膳,兩人閑坐,燈火可親。

朱祐樘放下茶盞,說起過兩天皇貴妃出殯的事。

「雖不用服喪,但最好打扮得肅靜些。」

「我知道。」

他點點頭,不再說話。

一輪玄月漸漸爬至夜空,為雲霧所擾,朦朦朧朧。

朱祐樘自夢中驚醒,瞧見身邊酣然好睡的張羨齡,一顆心慢慢平靜下來。

深夜靜,月色照羅帳,讓他想起方才的夢。

有多久沒夢見娘親了?朱祐樘都記不清。

夢裡,那個病懨懨的美人靠在枕上,輕聲喚他的小名。年幼的他走過去,伏在娘親膝上。風動燈明滅,娘親的聲音亦同那飄搖的燭火一般,氣息淺淺。

「我的兒,你答應娘一件事。」

「什麼?」

「你以後,要一心一意的對你妻子好。」

「像父皇對萬娘娘那樣好嗎?」

「比那更好。」

一滴淚,落在他手背上,冰冰冷冷。

娘親泣不成聲,許久許久,才啞著嗓子道:「除了你的妻,再不要招惹旁的女子,讓她們傷心,好嗎?」

小小的他鄭重點頭:「我答應娘。」

那是他關於娘親最後的回憶。

時至今日,朱祐樘仍然想不明白,父皇他,為什麼可以一邊對皇貴妃情深一片,一邊和其他的女人生兒育女?

娘親死後,他曾問過羅慈母一回。羅慈母嘆息一聲,道:「生在帝王家,身不由己,皇爺他也無可奈何,小爺長大以後就懂了。」

他長大了,他成婚了,他依舊不懂。

青燈照壁,珠簾寂寞。

朱祐樘支起身子,久久凝眸張羨齡,靠近,在她的額上輕輕落下一吻。

他這一生,都不願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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