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羊肉串

整個後殿都瀰漫著一張羊肉串的香氣,很不成體統。

連一向沉穩的梅香神色都有些慌張,急道:「要不拿些熏香來熏一熏?」

周姑姑沉著一張臉:「什麼熏香這一下子能蓋過這麼濃郁的羊肉香味?要我說,娘娘就不該吃這個。」

眾人都望著太子妃,等著她拿主意。

張羨齡卻不知想到了什麼,噗嗤一笑。

「我的侍長喲,都這個時候了您還笑得出來?小爺回來瞧見清寧宮變成烤肉攤子了,能高興?」秋菊一向快言快語,實在忍不住了,著急的說。

張羨齡笑著擺了擺手:「你們該慶幸,我沒有煮螺螄粉吃,哈哈哈哈……」

「娘娘!」

「好啦好啦,」張羨齡竭力讓自己嚴肅起來,肩膀卻仍在顫抖:「熏香是來不及了,給我把羊肉串用小火溫著等會兒吃。小爺若怪罪,我該賠罪就賠罪。」

時間太短,她匆匆洗著臉,理了理衣裳,心裡想著怎麼把這件事糊弄過去。

已是點燈時候,朱祐樘行在夜色里,從暗處忽而踏上後殿宮燈所照亮的青石磚。

後殿的宮燈,似乎比別處要更亮些,自成一方明亮天地。晚風裡浮動著一股肉香,摻和著煙火氣。太子妃在月台上等著他,仍穿著那件半新不舊的圍裙,不施粉黛,一張素顏被橙黃的燈火照著,越發顯得溫柔。

請安之後,太子妃笑著說:「小爺回來的正是時候,要不要試一試我烤的羊肉串?從前在家時,我和爹娘、弟弟們經常一起吃。原本還想著人給文華殿送去,可巧小爺就回來了。」

她特意烤給自己的,盛情難卻,朱祐樘不好拒絕,只好吃了一串。他素來不愛吃羊肉,嫌棄有膻味,可這羊肉串不知怎麼料理的,焦香之中竟然隱隱約約有一股奶香味。

他於是又吃了三四串,心裡打好腹稿,這才開口說話:「你的生辰,不巧撞上皇貴妃出殯,怕是不能大辦。」

太子妃垂下眼,望著鐵絲網上所剩無幾的羊肉串,淺淺一笑,多少有些強顏歡笑的意思。

「倒也無妨。」

太子妃忽然將一串羊肉串從朱祐樘手裡輕輕抽出,用一方蘭花綉貢緞手帕替他擦去指尖油膩,含情脈脈地望著他:「小爺能記得我的生辰,我已經是欣喜萬分了。至於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她越是風輕雲淡,朱祐樘越是心疼。這是太子妃進宮以來的第一個生辰,卻只能草草度過,都說女兒家心細,她如何能不傷心呢?太子妃到底是善解人意,怕自己為難,也怕讓皇爺難做,這才故作淡然。

朱祐樘反握住太子妃的手,只覺溫熱而柔軟。他望著她,鄭重道:「以後,我一定幫你補上。」

太子妃輕聲笑了一笑,眉眼彎彎:「好,我等著。」

入夜後的仁壽宮靜悄悄地,殿里殿外侍奉的宮人雖多,卻是無聲無息的。只聽見一陣陣誦經聲從內殿傳來。

周太后做完晚課,一旁侍奉的安姑姑奉上一盞熱茶,言簡意賅的將文華殿發生之事說與她聽。

聽見皇爺執意要以皇貴妃出殯之事為重,周太后方才因念佛而平靜下來的心無端升起一股火。

「我倒一點不意外,他之前還想追封萬氏為皇后呢!要不是閣老攔著,他真做得出這事!」

周太后將茶盞往桌上重重一擱,臉色很不好看。

她這個兒子,也不知是被萬氏下了什麼蠱,一門心思寵一個老女人。現在好不容易萬氏死了,還要鬧這一齣戲。這麼一來,不僅是給太子妃沒臉,更是不給太子臉面。

只是她有些不大敢去跟皇爺分辨,那時為了打消皇爺追封萬氏為後的念頭,已經鬧到母子失和。

「昔年叔父登基,我一個人在宮裡苟且偷生,所有人都欺我壓我,唯有貞兒護著我!哪時候母后又在哪裡?」

皇爺的咆哮聲縈繞在耳,周太后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像給針刺了一下。那時候她還是周貴妃,和先帝與錢皇后一起被囚禁在南宮,徒留年幼的太子在宮裡受折磨。

一直到奪門之變,先帝重登大寶,她才得以重新見到自己的兒子。昔日活潑開朗的小少年已變得陰鬱沉默,連說話都有些結結巴巴。

造化弄人啊。周太后輕輕嘆息一聲,搖了搖頭:「罷了,左右是最後一次,就隨他吧。」

安姑姑跪著替她捶腿:「只是太子妃那裡,是不是要安撫一下?」

「原本我還想說一說那孩子,好端端的,又是弄小廚房,又是給宮人弄什麼茶水間。可是皇爺這麼一鬧,我倒不好再說太子妃什麼了,別弄得像咱們皇家刻薄孫媳婦似的。」

安姑姑笑道:「左右太子妃是用的自己的份例,況且,也並沒有違背宮規。」

周太后哂笑道:「她能有多少錢,一個秀才家的女兒。」

本朝選秀,一向是選取小家碧玉,為官做宰人家的女兒一概不用,以防後戚之亂。太子妃家也是在太子妃選出來之後,才封了一個正四品鴻臚寺卿,能有多少家底?

至於太子妃大婚所獲的賞賜,禮單是周太后親自過目的,賞賜有多少東西她心裡都有數。除卻各色寶石頭面,現錢大約有金二百兩,花銀一千兩,珍珠十六兩,寶鈔四千貫。看著不少,可宮裡上上下下要花錢的地方可多著呢!太子妃才進宮就自己貼錢給宮人內侍辦茶水間,這筆花銷日積月累起來,絕對不少。

到底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花錢才這樣大手大腳的。周太后冷笑道:「人家新進門的媳婦都是拚命把錢往自己懷裡摟,偏偏她倒好,嫌銀子燙手一樣。我倒要看看,清寧宮後殿那勞什子茶水間能辦多久。」

明日乃是請安的日子,周太后梳洗過後,早早地就睡下了。

第二日,皇爺領著皇后、太子與太子妃一起來仁壽宮請安。

跟在太子身後,張羨齡還沒踏進仁壽宮的正殿一號殿,就被裡間門前吊著的纏枝牡丹金寶地錦門帘晃了晃眼。

進殿一瞧,滿屋子珠光寶氣。牆上懸著紫檀邊金桂月掛屏,案几上擺著亮晶晶金鏨花壽星如意,連宮女奉上來的茶盞都是金胎花卉茶盞,透出十足的富貴。

說是請安,皇爺說的話和上一回其實相差無幾,來來回回都是些客套話:「太后近日身體可好?睡得可安慰?」

周太后照例答:「托皇爺的福,身體安康。」或者「睡得還行。」

接下來,周太后又說了幾句關心之語,什麼天氣變了,皇爺要注意保重身體,不要太過勞累之類的。

張羨齡在一旁端端正正坐著,心思早就飛到「今天中午要吃什麼」這個嚴肅的問題上去了。

這時,忽然聽見皇爺問她:「太子妃的生辰,是……是不是快到了?」

張羨齡回過神,恭恭敬敬道:「是在三月,不過只是小生日,也不是什麼大事。」

皇爺點點頭,忽然向道:「除了常例賞賜之外,朕再賞你一……一樣東西。」

「賞皇莊三百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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