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淋淋漓漓的,接連下了大半個月的雨,百家道門的弟子為長平周圍的城鎮清完祟,這才有了些人氣,能在街上看見幾個戰戰兢兢地百姓,畢竟要生計,不能一味地在家裡窩著,還得務農做生意,再則確實沒撞見髒東西了,每家每戶收下道家發的驅煞符,適才漸漸安下心。
這一場浩劫鬧得人心惶惶,百家道門只要一提及亂葬崗,無一不心驚膽寒,好在都過去了,一行人收拾著行李,陸陸續續地啟程離開,而那個禍世的女魔頭,據說已經被天雷劈得魂飛魄散。
後來長平亂葬崗歸寂之後,一些道門弟子特意返回去查看過,幽谷已被太行設下了禁制,裡頭連半隻亡靈都不復存在了。有些說是因為天降數十道雷劫,將那女魔頭順帶數十萬陰兵,一併收拾了,而後太行道就先眾人一步,撿了個漏,布下禁制,攬了這不世之功。
也有些說,雷罰之後,太行與陰兵混戰,百餘名弟子死傷大半,而流雲天師以死護陣,才令千張機與寒山君險中取勝,卻也遭到重創,命在旦夕,已經回去療養了。
百家眾說紛紜,再添油加醋,一天一個版本流傳出去,都是憑空猜測,畢竟當時情況,眾人被天威所懾,早早撤出亂葬崗,誰也未曾親眼所見。之後又聽千軍萬馬之聲,如大戰在即,嚎嘯氣吞山河,震蕩百里,更加不敢貿然涉險。
所以到現在,也都沒好意思舔著臉去太行問詢,只好自編自圓的推測,也沒有要給誰個交代,但這麼大的事了結了,他們千里迢迢趕過來,卻不知原委,總得搪塞兩句,表示並未臨陣脫逃。要說臨陣脫逃也不盡然,畢竟那是天罰,天道懲治邪魔,他們這些修道人士,沒有待在原地受牽連的道理。反正除了太行,百家道門都不在場,就覺得也是情有可原,理所應當。最後大家不也盡心盡責,在長平周圍的城鎮除祟么,都是從亂葬崗跑出來的陰兵邪祟,靠大家團結一致清除乾淨,起碼護住了百姓安危。
至於事情原委,兩名道門弟子從客房出來,也還在討論:「所以布此大陣的人,到底是誰?」
「不清楚,還得改日上太行拜訪,等他們掌教傷愈後吧,不過可能都還不知道呢,當時的情形那麼危機。」
接話的人一陣後怕:「是啊,這陣法布得實在陰毒,據說那隻禍世的邪祟,就是因此陣而生……」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遠。
李懷信掩上窗。他實在不喜這種陰雨濕冷的天氣,連帶床上的被子都有些發潮。他轉過身,不經意牽扯到肺部,隱隱作疼的同時,一個呼吸不勻就岔了氣。這是貞白完全失控後,他為了給她鎮煞,將封印釘入貞白眉心時,被對方傷的。
還是之前住的那間祥雲客棧,只是換了間上房,李懷信養了大半個月。他沒有隨千張機回太行,也不打算再回去,倒不是要決絕到恩斷義絕,說不上來,他心裡有仇有怨,可千張機如師如父,沒有過錯,但太行仍是國教,他跟宮裡那個人,卻做不成父子了。
興許是身體里有別人的三魂吧,寒山君對他的態度才會突發急轉,破天荒的關心起他不回太行,又將何去何從?
天下之大,還能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何況之前,貞白跟他允諾過了,男婚女嫁,若經此一劫,她能活著,就如他所願,所以李懷信毫不猶豫就說了:「貞白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寒山君欲言又止:「你……」
李懷信卻不怕人笑話,釋然得很:「我這輩子,都要跟著她。」
反正人和心都交出去了,他也看得出來,貞白是個有擔當的,肯定會說到做到,不會負他。
千張機深知他脾性,這徒弟鐵了心,就不會再改主意,便隨他去吧。只是西方的最後一個陣法,人人都掂得清兇險,太行派誰去,都可能有去無回,千張機遂決定親自前往,奈何長平一戰後為設禁制,他和寒山君元氣大傷,氣血虧得不輕,李懷信實在不忍心讓這個師父去操勞涉險。
思忖間,房門被敲響,李懷信捂著胸口偎上床,貞白就端著湯藥進來了,一股清苦的藥味率先遞入鼻息,他悶咳兩聲,按捺住了。
貞白恢複能力極強,之前折騰成那樣,歇不到兩天依舊生龍活虎,反倒是自己,柔膚弱體,久病不愈。
貞白把葯端給他,清清冷冷的模樣,李懷信撇其一眼,總覺得吧,不夠熨帖。
話本子里那些歷經過生死的男女,不都會在死裡逃生後,深情款款地墜入愛河,從此如膠似漆且至死不渝嗎?為什麼他和貞白就沒搭上這根筋?對方甚至連句掏心窩子的話都沒有,最起碼他倆以後該怎麼處,總得給個交代吧?
李懷信等了好幾天,也沒等到貞白半句話,頓時胸口有點悶,他沒接碗,不想接。
貞白舉著,看出端倪:「怎麼?」
李懷信隨口搪塞:「燙吧。」
「溫的。」
李懷信嘆口氣,端過來,捧在手裡,突然想起曾經,他刮骨之後癱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結果貞白一碗葯給他灌下去,也是毫無柔情的。
「貞白。」
「嗯?」
話到嘴邊,他又覺得不合適,嘗了口葯汁,品出滿嘴苦澀來,遂拐了個彎子:「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貞白默了半響:「河洛圖還剩下一個陣,也許會危害一方,我打算過去看看。」
李懷信抬起眼瞼。
貞白對上他目光,於是問:「你去么?」
當然去!李懷信本來就是打算去的,連忙點頭,他這次喝了一大口,又問:「然後呢?解決完河洛圖,接下來怎麼打算?」
「可能回不知觀吧。」
李懷信抿了一下唇,覺得湯藥更苦了,從舌尖一直苦到心裡:「為什麼是可能?」
「禹山荒無人煙,有些與世隔絕了。」貞白答得很平常,「我怕你待不習慣。」
李懷信猝不及防,怔怔看她,須臾才反應過來:「我嗎?」心裡的苦澀瞬息間蕩然無存。
貞白頷首:「你要是覺得無趣,就找個你喜歡的地方。」
李懷信的確是個湊熱鬧的性子,但是他更嚮往禹山,和那個名不見經傳,卻裝了貞白半生的不知觀。
李懷信果斷一口把葯灌下去,爽快道:「回不知觀吧。」他掩不住嘴角,「就這麼定了。」
剛擱下碗,他又忽地想起來,神色凝重:「那個老春,是他出賣你的?」
談不上出賣,貞白道:「就是喝多了,失言。」
李懷信挑眉:「你相信他?」
「嗯。」
李懷信卻質疑:「人心險惡,你又看不透。」
的確看不透,但若是老春的話,貞白還是信任的,因為:「他是我看著長大的,沒有壞心。」
一句話,直接把李懷信給干懵了,他之前應該在楊辟塵的神識里見過老春吧?那明明是個糟老頭子吧?
貞白剛剛說什麼?她看著長大的?那糟老頭子是她看著長大的?
李懷信驟不及防,他好像忽略了一個天大的問題,脫口就問:「你多大了?」
貞白愣了一下,也彷彿才意識過來:「我……不太記得了。」
李懷信震驚到不行,他可能在跟個祖輩兒,不對,鴻蒙元體,貞白的年紀可能超出他想像:「大端建國之初,你就在嗎?」
貞白想了一下,點頭。
至少兩百多年了,李懷信狠狠抹了把臉,這是個異常嚴峻的問題:「我才弱冠。」
「如果你介意的話……」
「不是介意這個。」李懷信打斷她,而是貞白的壽數太長了,自己撐死了也就湊個長命百歲。
對,他現在是年輕,可百年之後呢?等不到百年之後,他就老掉牙了,但貞白還是一如既往,這場景,李懷信越想越毛骨悚然。
貞白卻渾不在意:「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是啊,難道要為了以後放棄現在,那他這一生還有什麼追求?
但話還得負責任的說:「我是主張及時行樂,但我百年之後,你怎麼辦,是孤苦伶仃?還是另尋新歡?」反正兩者他都接受不了。
既然問題擺在眼前,如果非要論的話,貞白是個實誠的:「等你百年之後,我會葬了你。」
這得多薄情才會說得這麼無足輕重,到底有沒有心?李懷信差點就要翻臉,貞白又道:「待你輪迴轉世,我再去找你。」
李懷信倏地一愣。
「只要這隻眼睛釘在你眉心,」那麼生生世世,萬水千山,貞白淡聲道,「我都能找到你。」
到下輩子,或下下輩子,只要他還肯,只要他願意,不是不能再續這段情。
貞白的語調雖平,但給李懷信帶來的衝擊巨大,因為在此之前,貞白連句心儀的話都沒說過,如今一開口,卻給了他個海誓山盟。太突然了,李懷信反倒有點兒不適應,但心裡卻踏實下來:「你,說真的?」
「嗯。」
這答案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