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李懷信驚震之餘,更頭疼欲裂,他強忍住,還有諸事不明:「你不是,專程來太行尋他?」

既然知道人已死,還來尋什麼?

貞白道:「他的三魂,尚在人間。」

李懷信擰緊眉,忍不住抬手去按眉心,貞白的臉在眼前模糊晃動,他呼吸急促,盡量讓語氣顯得平穩些:「三魂?」

人既然已死,還千辛萬苦的跑來尋他三魂做什麼?

李懷信疑問重重,想慢慢問,卻連開口都顯得吃力了:「怎麼……死的……?」

他極力集中注意力,盯住貞白翕張的唇齒,耳朵卻嗡嗡作響,只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

頭上突襲一陣絞痛,李懷信眼前發花,一陣天旋地轉,雙膝一軟。

然後是來自馮天擔驚受怕的一聲嘶喊:「懷信!」

李懷信感覺身體就像一根鴻毛,突然變得很輕很輕,隨著一塊崩落的青瓦,從檐角直墜而下。李懷信努力掀開眼皮,看見貞白飛身而來,張開雙臂,要擁住他。

多麼,多麼熟悉的一張臉,他好像見過,在很久很久以前,某個落日黃昏,她一襲白衣,逆光而來。

轟鳴的耳邊突然閃過一聲:「小白。」

那是誰的聲音?在叫小白?

李懷信意識混淆,根本分辨不清,這些破碎的記憶是從何而來?

然後有無數的人,無數種聲音在耳邊呼喊。

「辟塵。」

「楊辟塵。」

「二郎。」

「楊兄弟。」

繁雜洶湧,幾乎快要將他吞沒。

腦子裡彷彿要裂開,李懷信倏地扣緊一隻胳膊,用了全力,想要分清,那些呼喊聲倏地又換了稱謂。

「懷信。」

「李老二。」

「殿下。」

「二殿下。」

頭痛欲裂中,記憶攪成一團亂,他似乎在銅鏡里看見一張臉,俊朗而陌生的面孔,像在看自己,卻又不是他自己。然後如同雲煙,在識海中迅速消散,變成一座隱於山窩裡的木屋,匾額上刻寫著三個字:「不知觀」。

不對!這是哪裡來的記憶?他又何時去過不知觀?

忽然間,一隻手撫上他眉心,卻像被一根燒紅的鐵鍬深深焊進頭顱中,肆意翻攪,疼得他雙膝一軟,再也承受不住地,跪倒在地。

但識海中恍惚一變,又出現另一番景象,那人道袍加身,立於東郡山巔的高台之上,由三百六十塊青石平鋪成石圭,那是太行道的觀星台。俯瞰其間,萬山環合,延綿千里,處處生雲,不辨徑壑。

如此壯闊的山河,盡收眼底,他最終面朝一方,冷定中,吐出四個字:「長平之徵。」

長平……

萬萬將士列陣,烏泱泱一片黑甲鋪陳開,帶著視死如歸的殺伐氣。

長矛紅巾,獵獵旗幟,迎風而展。

鼓噪起,號角鳴,龍騰虎嘯般,穿雲破空,直殺天際。

兩軍對壘,萬馬奔騰,氣蓋山河般卷席了整個長平。

當第一具身體被撕開,血濺長空,終於殺氣騰騰的掀起了這場腥風血雨。

嘶吼,慘嚎,金戈交鳴。

淬骨,斷顱,叱吒喑嗚。

滿天陰雲滾滾來,鐵血之氣彌散開。只見烽火硝煙,四處刀光血影,猩紅觸目。

有蹄鐵縱馬,欲從頭頂衝鋒,士卒的長矛至下而上,狠狠刺入馬腹,再重力剖開,熱血兜頭潑灑,澆了底下人滿臉滿身,而那馬背上的將士在墜馬的瞬間,就被無數柄長矛當空刺穿!

屠戮才剛剛開始,無以計數的兵刃在血肉中旋開,拖出支離破碎的殘骸,四肢崩裂。他們殺紅的眼底彷彿漫開無盡的血霧,最後變成你死我活的瘋狂,直到被取了首級,卻仍在拚死抵禦中,緊握槍桿不放。

一幕幕戰況太過慘烈,李懷信在識海中瞪大眼,看得雙目赤紅,彷彿身臨其境般,在堆砌的屍山血海中聞見衝天的腥氣,胃裡陣陣翻江倒海,令他幾欲嘔吐出來。

重器割刃,金戈交鳴,在戰場上拼出令人牙酸的尖銳聲,同時夾雜的哀嚎不絕於耳,李懷信聽得渾身戰慄。

這是他從未經歷過的生死,卻如歷史重現,銀槍捅進眼窩,戟鋩刺進耳膜,是以最最慘絕人寰的方式烙入他的靈魂深處,變成一場令人毛骨悚然的噩夢。

然而,一切還遠遠沒有結束。

金鼓連天,飛箭如蝗。

兵鋒所指,所向披靡。

可李懷信一眼望去,流血浮丘,滿目瘡痍。

這場廝殺從他的識海中倉促掠過,卻只不過漏出一丁點冰山一角,就足以攝得人神魂俱顫,哪怕一呼一吸,都需要傾盡全力。

然後那些零散的記憶像碎片,突然間蜂擁而至,且又轉瞬即逝,快到一切還來不及看清,就已晃得眼花繚亂。

儘管如此,李懷信還是在這段記憶殘存中,捕捉到貞白清冷無比的面孔,站在不知觀門前,卻是白衣,竹簪,墨發及膝,彷如輕雲出軸,孤冷出塵。

原來她以前,是這副樣子,哪怕毫無點綴,僅一根竹簪,就無與倫比。

他真的,很喜歡,喜歡到開始心疼,疼到整顆心都絞起來,因為從他識海中跳過的一幀一畫,都像是一場處心積慮的蓄謀已久。

李懷信害怕極了,竭力想從識海中掙扎出來,無形中卻伸出一隻手,將他往深淵裡拉。

然後他聽見一聲鶴鳴,盤旋在深淵上空,那人一襲白衣道袍,駕著白鶴,穿過重巒疊嶂,萬里黑雲,俯瞰深淵。

淵底積屍成山,兩江被血侵染。

到處殘骸斷肢,白骨露於野,烏鳶啄人腸。

震天的戰嚎與廝吼銷聲匿跡,群山重歸寂靜。

黑雲壓頂,長夜臨,悲風掀起陣陣腥臭氣,如人間煉獄,是以陰魂凝聚。

憤怒、悲愴、不甘還有無盡的怨念,交織成煞。

那人乘鶴至上,於長平山巒處,埋伏陣,血祭無數軍魂,傾千鈞之力,逆天而為,將第一根槐木釘入山脊!

頓時,風起雲湧,飛砂轉石。

那人仰起頭,望向蒼穹,陰雲怒嘯著滾滾壓下,彷如天威,震懾四方!

可他屹立於山巔,八風不動,與蒼天對峙,卻無懼無畏:「這筆千古罪孽,辟塵一肩擔之!」

為什麼?

李懷信還來不及理清,識海再度亂作一團,他頭痛欲裂,根本想不明白,也來不及去想,那人為什麼要這麼做?

耳際則響起迴音,是李懷信與馮天初入亂葬崗時,曾分析過的某種推測:每一個上過戰場的將士,身上殺孽都很重,牽涉甚深因果報應,用他們來布陣,怨煞之氣最深,也最易將龍穴化為凶地。

隨即畫境轉逝,突變長空裂帛,天雷滾滾,直劈向那具血肉之軀。

李懷信渾身一震,彷彿天雷劈中的正是自己,腦海一片空白,陷入無止境的混沌之中,根本來不及感受到痛,第三道天雷擊落,便已將那具肉體凡胎化作齏粉……

那一刻,或許他終於明白,什麼叫天威不可犯!

雖身死,魂未消,他目光渙散,卻還是看見夜色盡頭走來的故人。

白衣,竹簪,在凜夜中,雲幕劈開一道白刃,倏地照亮那張冷白的臉。

電光火石間,哪怕慢上一息都來不及,第四道天雷已當空劈下。

貞白更沒有半分時間猶豫,眼見對方即將魂飛湮滅,她當機立斷,將畢生修為匯聚左眼剜出,釘入楊辟塵眉心,固住其三魂不散,並替他擋下第四道天罰。

一股巨大的衝擊力釘入眉心,彷彿要將整顆頭顱都攪碎,李懷信猝然睜大眼,貞白的指尖正抵在他的眉心命宮處,透過那一隻左目,她看見了他識海中所有凌亂的記憶,洪流一般,席捲而出……

雖零散破碎,卻足矣叫人篤定,她找到了,她的另一隻眼睛。

當年,貞白為了保住楊辟塵三魂不滅,將其釘入他靈魂眉心。

她只是沒想到,居然會是李懷信。

其實她早就應該有所覺察,在李懷信第一次頭疼時的客棧,或在華藏寺突然閃見的鐘樓經文,以及上次在太行山的溫泉池。

說不上來是大意,還是不甚在意,卻都三番兩次忽略了。

像歷經一世劫,走在刀山火海中。李懷信驚懼,恐慌,滿臉的血色褪盡,他難以置信,猛地一把抓住貞白的腕頸,狠狠地,緊緊箍住,手背青筋暴起來,他前所未有的害怕,語無倫次的否認:「不是……不是的……不是我……」

「眼睛,」貞白開口,目光一寸一寸冷下去,凝成寒冰,「還給我。」

「貞……」李懷信一個字卡在嗓子眼兒,只覺眉心倏地被大力絞住,貞白指尖蓄勁,毫不猶豫地去拔那隻曾釘入他三魂的眼目。

李懷信驟然間一疼。

幾乎是剝皮開顱般的痛楚,打得他措手不及。

太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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