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鶴群飛散,如烏雲散開,寒時殿再次亮堂起來。

一個長得膚□□面的小年輕在冗長的甬道上急奔,手裡還捧著一沓沓黃符,都是在來路上被太行的弟子們攔路劫道,硬塞過來的。

他氣喘吁吁,卻帶著難掩的欣喜,人未到已聲先至:「殿下。」

因跑的太急,冷風吹得那張嫩白的小臉兒通紅,當看見李懷信直挺挺跪在寒時殿外時,他驀地在高門立柱前剎住步子,笑臉僵了僵,立刻收起來。像是怕冒犯了誰,小聲沖那背影喚:「殿下。」

李懷信沒有回頭。

小圓子輕手輕腳走過去,站到李懷信右側,面朝他,謹小慎微地跪下。

李懷信瞥其一眼,皺眉:「你來幹什麼?」

「我聽說殿下回來了。」他欣喜不已,扔了手裡的活計就往外跑,結果被一波波來送符的弟子耽誤,待他跑去山門前,弟子們卻說他的殿下去了寒時殿,遂急匆匆追到這裡。他氣不勻,還在喘,但壓制著,不敢大喘,憋得脖子都紅了。

除了在宮裡面聖,他的殿下何時跟人屈過膝?怎麼一回來,就跪在寒時殿,小圓子沒來由的心顫,小心翼翼問:「出什麼事了嗎?」

李懷信盯著他這副謹小慎微的模樣,沒解釋:「你回去。」

小圓子不肯,一雙溜圓的眼睛集著水氣,委屈要哭似的。

李懷信意識到什麼,臉色沉下去:「我不在的時候,誰欺負你了?」

「沒有。」小圓子連忙搖頭,聲音細如蚊蟲:「只是殿下這一走,好幾個月,著實讓人擔心。」

既然沒受人欺負,李懷信便沒功夫搭理他,只讓人回去。

可是自己主子都跪在這兒,哪有他獨自回去的道理?

「我帶回來一個人。」李懷信囑咐:「她叫貞白,玄衣長冠,很好辨認,你去紫霄宮外等著,見到人後,領回我的住處,再收拾一間屋子給她。」

小圓子向來言聽計從,一個勁點頭。

「去吧。」

小圓子還在猶豫:「可是您……」

李懷信不耐煩:「別廢話,趕緊去。」

小圓子最怕惹他不耐煩,慌忙起身,懷揣著黃符又往紫霄宮跑。

紫霄宮乃掌門千張機內殿,與寒山君的寒時殿各分坐於太行道東西兩處,差了好大一段距離,一路上弟子們議論紛紛,小圓子順耳聽見個大概,倏地駐足,瞪大眼,猶如五雷轟頂。他不敢置信,小心蹭到兩名弟子跟前,想打聽。

那兩名弟子當然認識他,李老二院子里最細皮嫩肉的小太監,專門伺候飲食起居的。

小圓子站在自家殿下的立場,雖不是太行弟子,卻一直稱呼大家為師兄。他從來軟聲細語,對誰都恭恭敬敬,頂著一張被寒風吹紅的小臉來打聽,才知道,馮天死了,他們殿下差點被寒山君一劍砍了。

怔愣間,他雙手一松,黃符掉下去,被風卷得滿地飛。

身旁的師兄喊了一聲,他回過神,慌忙蹲下身去拾,只是淚眼朦朧中,視線模糊。

他們殿下打小就跟馮天好,自然的,他和馮師兄也格外親,小圓子揉了把眼睛,蹭了又蹭,卻始終蹭不完眼淚,腦海里,忽地就閃過一幕幕畫面,馮師兄背著他們殿下,帶他下過河,捉了一木桶的小魚小蝦,然後騎乘一隻人高馬大的丹頂鶴,他抱住木桶,馮師兄則在身後扶著他,怕他萬一摔下去,飛去相鄰高聳的東郡山,在翱翔的上空中,投一把魚蝦出去,無數只丹頂鶴振翅飛來,張著灰綠色的長嘴叼走……

可如今,忽然聽見馮師兄殞命,他實在難以接受。

兩名師兄幫忙撿起黃符,塞給他:「你……」一見那張濕漉漉的小臉蛋,二人愣了:「你哭什麼?這不都給你撿起來了嗎,一張沒少,快拿好。」

兩人深明大義,倒不會因為他是李懷信的小狗腿就一併嫌棄人。

小圓子吸了吸鼻子,止不住淚如泉湧,對二人鞠躬:「謝謝師兄。」

傷心歸傷心,但還記著他家殿下交代的差事,小圓子攥著黃符,邊哭邊往紫霄宮的方向走。

暮色漸沉,寒山君盯著面前那串五帝錢,枯坐著,一動不動,彷彿失了神魂,直到雙眼乾澀到發疼,他才伸出手,觸摸那根紅繩結。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努力平復心緒,盡量看起來和平常一樣,換上那副刁鑽刻薄的老頑固模樣,反覆試過幾次,卻都裝得不像樣子。

香爐里的香燭燃盡了,他起身,取了新的一根點燃,再端著架子往高椅上一坐,銅錢在指尖一彈,一縷薄透的陰靈旋即現身。

馮天見到寒山君的第一眼,當即嚇得腿軟,就是犯錯之後,慣性的下跪認錯。

寒山君就像被人當頭悶了一棍,雙手握緊椅柄,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逆徒!」

馮天抬頭,對上寒山君那雙牽滿血絲的眼睛,心臟猛地揪緊,糟老頭子怕是哭過了,馮天心疼得要命,像往常犯了錯一樣,他說:「徒兒,下次不敢了。」

寒山君騰地站起身,怒叱:「你以為你還有下次!我說過多少次,從來都把為師的話當耳旁風,非跟那混賬玩意兒混在一塊兒,現在好了,人家毫髮無損的回來,你自己卻把命丟了!」

馮天早有所料,他師父絕對會將自己的死歸咎到懷信身上,一點兒道理都不會講。即便如此,他還是得跟這蠻不講理的糟老頭子掰扯清楚,論起當時的情形,馮天闡述完,總結:「所以,怎麼能怪懷信呢,我自己能躲。」

儘管說,當時的情形危機,寒山君聽完,卻仍是怒不可遏的斥責:「也就是說,你自己活膩了是吧?!」

馮天:「……」不帶這麼胡攪蠻纏的。

寒山君一顆心傷得稀碎:「養你這麼大,說沒就沒了,我圖什麼啊?」

「師父……」

「本以為,等我百年之後,你還能給為師送終,卻沒想到,」寒山君淚盈於睫,彷彿泄了所有氣力,倦極了,「臨到頭,還得為師來給你超度。」

馮天驀地跪地叩首,淚水滴滴滾落,久久伏地不起:「弟子不孝,願受師父責罰。」

「我還能怎麼罰你?」

李懷信跪在殿外,不知道過去了幾個時辰,聽著裡頭師徒倆的對話,心如刀割。

無論以前怎樣,這一次,因為馮天的死,寒山君真正是恨上他了。

殿內一陣長久的沉默,許是彼此平復了,再響起話語的時候,是馮天已經發現他跪在殿外。

「懷信怎會跪在寒時殿外頭?」

寒山君沒搭腔。

馮天也是蠢到家了,才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幫李懷信說話,結果話又不會說,扯到其身份,大端皇子,對掌教都沒屈過膝,怎麼能讓他跪在寒時殿,簡直火上澆油,把寒山君氣得,白養了這麼個不孝子弟:「他自己心甘情願跪在這兒,倒成了我讓他屈膝了?」

「大端皇子又如何?」寒山君咽不下這口氣:「我不管他膝蓋有多金貴,他就是跪死在這兒,我也不帶心軟的。」

明明剛壓下去的火,又給翻騰起來,馮天這回不吭聲了。

大殿里靜了許久,久到裡頭沒了聲息,馮天這才自內殿穿門而出,飄到李懷信跟前兒:「起來吧,人已經被我氣走了。」

李懷信左右瞥一眼,沒看見寒山君出來。

「從側門走的,實在不想看見你。」馮天道:「他其實心裡明白,但這一時半會兒想不通,總得找個人撒氣,你先回去吧,跪這兒反倒刺|激他。」

李懷信來低頭認個錯,倒不是非要取得寒山君原諒,算下來跪了大概四五個時辰,也差不多,他沒打算真把自己跪死在這兒。膝蓋疼得厲害,加上天寒地凍,渾身發僵,起身頗有些費勁。

馮天也沒辦法扶他一把,盯著他悶聲不吭的模樣,也知道他心裡難受:「你自己回去行吧?」

李懷信伸了伸腿:「行。」

等他拐回去的時候,院子里已經亮起燭火。

屋檐下相對站著兩個人,夾著嗚咽聲。

李懷信走過去,不禁蹙眉,因為小圓子在哭,貞白默不作聲的盯著,感覺到有人靠近,貞白抬起眼,沒出聲。

李懷信開口:「圓子。」

小圓子正在抹淚,聞言,忙轉身過來,低垂著頭,鼻音濃重的喚:「殿下。」

馮天的死,怕是整個太行都已經人盡皆知,小圓子向來喜歡跟在馮天屁股後面跑,知曉後肯定很傷心,哭兩聲也無傷大雅,李懷信沒責難他:「你在這兒幹什麼?屋子收拾好了么?」

「收拾好了。」小圓子不敢抬頭,瓮聲瓮氣道:「殿下餓了吧,我去上菜。」

李懷信掃一眼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與貞白相視,不知怎的,沉默中,彼此之間彷彿突然生出芥蒂,可能因為貞白一直都隱瞞著她身上那塊玉佩,竟是他二師叔所贈,單論這塊玉佩的重要性,她和那人交情有多深,大家不言而喻。

而貞白也是今日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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