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夜裡峽谷中極寒,李懷信生了火,貞白一直在打坐,白霜消融化水,從頭髮絲到下巴尖兒,一路淌下去,沿著脖頸浸到衣領里,渾身濕漉,玄衣緊貼著肌膚,完全把身段勾勒出來,李懷信上下一掃,差點窒息。他騰地站起身,往林子邊逃,其實並沒什麼可看的,衣服雖然濕了,卻仍然遮蔽嚴實,只不過,他生了一點難以啟齒的心魔,見不得貞白那副濕身禁慾的模樣,上火。

太行山埋伏重重,又怕貞白打坐療傷時掉以輕心,他不敢走得太遠。百無聊賴間,飢腸轆轆,他想起那隻葬身寒潭的野雞,倍感惋惜,索性來到活水邊,抽了長劍去插魚。

待李懷信串著兩條魚回去,貞白渾身已經烤乾了,依然在原地閉目打坐,眉心的紅痕比平日更加艷麗,怕是調息間又衝撞了體內的封印。

李懷信不動聲色走過去,撿了根樹枝,從魚嘴裡面捅進去,正欲架在火上烤,貞白掀開眼帘,淡聲提醒:「你沒刮魚鱗。」

「嗯?」

「魚鰓和魚肚,都要清除。」

李懷信舉著兩條魚,為難了,他從小到大都有人伺候,十指不沾陽春|水,連廚房什麼樣都沒見過,第一次見人殺雞拔毛還是在今天,何況處理魚?李懷信又不好意思勞煩傷者,遂問:「怎麼弄?」

貞白注視他,心中生疑,太行道弟子下山遊歷,怎會連最基本的生存之道都不會?

李懷信伸手摸了摸,魚身又滑又黏,再端到鼻下一嗅,腥死個人,他左右沒轍,直接往火堆上一架:「算了,就這麼著吧。」

貞白:「……」

他掏帕子擦手,一根一根捋指頭,下意識問:「你好些了么?」

貞白忍著體內那股灼燒感,低低嗯了聲。

「其實你沒必要這樣。」

貞白沒明白:「怎樣?」

「接下來無論遇到什麼陣法,能破就破。」李懷信怕她再為自己做傻事,到時候情債變成命債,他擔不起:「隨便毀,不要緊,關鍵是保全你自己。」

貞白聽懂了,這份關心,她頷首:「明白了。」

「明日到了太行,你跟著我就行。」李懷信垂眸,將手帕對摺疊好,塞進袖中:「不會讓人為難你。」

「多謝。」

李懷信不習慣她客氣,但有些事必須得提前說明:「你要找寒山君占卦就占卦,但絕不許為了其他目的,在太行尋畔滋事。」

貞白承諾:「不會。」

她一諾千金,李懷信是信的:「對我師父千張機,還有太行的其他長輩,不可冒犯。」

至於其他長輩,他自己都做不到不冒犯,卻還要求別人尊敬,但貞白仍是答應下來:「不會。」

無論他說什麼,貞白都答應什麼,恍惚給人一種百依百順的錯覺,尤其最近,李懷信從她身上幾乎挑不出毛病。

烤魚的香味飄出來,還未吃進嘴裡,已滿口生津。

貞白盯著火候,見對方蠢蠢欲動,道:「沒熟。」

李懷信只得縮回手,耐住性子等,看出來貞白臉頰微紅,一副隱忍之態,想必是封印作祟,陽火燒陰了:「要不你再調養一下?」

體內的封印委實麻煩,但解開封印更麻煩,貞白閉目入定,只能硬生生的挨過去。

深山老林,孤男寡女,氣氛相當詭異。

李懷信的目光不由自主瞟過去,收回來,又瞟過去,借著火光,出了神的看。不得不說,貞白這長相,挺符合他的審美,甚至越看越賞心悅目,像冰川雪蓮,像高嶺之花,不,李懷信立刻在心底否決,花太嬌柔了,易摧易折,配不上她。

李懷信自己都沒意識到,看出了神,兩條魚在火上烤焦了,也沒有發覺。

貞白嗅到焦糊味,睜開眼,恰好對上他視線。

後者一怔,卻並未慌張,只在四目相對的瞬間,心臟陡然發緊,像被什麼東西攥了一把,很不可思議,他還沒來得及細品這種不可思議的緣由,貞白覷一眼火堆上的魚,開了口:「糊了。」

「啊?」李懷信這才回過神,一股焦糊味兒才後知後覺鑽進鼻孔,他立刻跳起來,去挽救那兩條魚,可惜為時晚矣,因為烤的時候沒翻面兒,李懷信也不知道要翻面兒,導致一邊焦糊一邊沒熟,而串魚的樹枝被火烤得滾燙,他驀地撒手,兩條魚直接砸進灰堆里,飛濺出無數火星,李懷信立刻往後撤,手忙腳亂的,看得貞白甚是無奈,由此可見,他當真不會。

李懷信氣得雙手叉腰,直視殘局,無能為力道:「我只是想吃口熱的,吃口肉。」怎麼就這麼難!

他太難了!

「我來吧。」貞白看不下去,站起身往活水邊走。

李懷信連忙去攔:「別了,我不是這個意思,你還傷著……」

「無妨。」

「怎麼無……」他拽她胳膊,溫度滲透衣料,滾燙,李懷信倏地縮了手,像是被燙著了,也確實被燙著了,整個人定在原地,盯著她行入夜色的背影,咽了口唾沫。

是餓狠了吧?他心煩意亂的想。

怎麼突然有點兒口渴呢?他又想起來,身邊沒酒了。

直到貞白拎著兩條清理乾淨的魚回來,串在火上烤,他還在尋思,要是有酒就好了。

魚熟了,香氣撲鼻,李懷信吃過那麼多山珍海味,都不及這一條魚抓人味蕾,張口咬下去,燙了舌頭燙了嘴。

也可能是這餐吃得太波折,所以才覺特別香,並不是貞白手藝有多好,李懷信吐掉刺兒,吮著指頭琢磨,露天席地,冬日苦寒,肯定睡不好,況且身邊還有個,怎麼說呢,算是居心不良的女人吧,再想起那場荒唐事兒,誰還睡得著,李懷信決定打坐吧。

兩個人雙雙打坐到天亮,誰也沒去妨礙誰,早晨用積雪撲了火堆,又繼續趕路。

越靠近山門,已有不少弟子看守在途中,首先便感應到貞白身上的陰煞氣,紛紛警覺,握住劍柄,當二人走近,那太行弟子愣了愣,臉色瞬間就白了:「二……二師兄……」

倆弟子彷彿見了活閻王,而他身旁那個真正散發陰邪氣的貞白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吞吞吐吐道:「你回……回來啦……」

李懷信顯然已經習慣了他們這副老鼠見了貓似的畏縮樣兒,不緊不慢地嗯了聲,領著貞白往石階上走。

倆弟子還有點兒怵,互相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突然一人醒悟過來:「快點兒,這兒有我守著,你趕緊去通知師兄弟們。」

「誒!」那弟子忙點頭,望了眼李懷信的背影,躥進一條狹劈出來的小徑,抄近路往太行殿上去了。

半柱香的功夫不到,消息迅速傳開,各弟子紛紛奔走相告:「警惕警惕,李老二回來啦。」

「啊?這麼快!他才走幾天吶?」

「你做夢吶,都走好幾個月了。」

「不是,這貨怎麼沒死在外頭,還回來幹什麼!」

「回來禍害咱們唄。」

「哎喲,完了,我上個月的符籙沒有交。」

「啥?你趕緊現在去補上吧,交給他屋裡那個小太監,應該來得及。」

「我也沒交,我一起去。」

「等等,還有我……」

一時間太行山上兵荒馬亂,弟子們狼奔豕突,橫衝直撞,砰砰砰,篤篤篤,跟遭遇土匪追逐一樣,把一個捧茶過來的人撞到在地,那人怒道:「慌慌張張的,你們跑什麼?還有沒有規矩!」

這弟子趕忙去扶,幫他把茶盅撿起來,還好沒碎:「李老二回來啦。」哪還顧得上規矩!

「什麼?!」

「估計快到山門外了,我著急去交上個月的符籙,對不住啊,你重新再去沏一壺。」說完一溜煙兒跑了。

「誒……等等,你們稟報掌教了嗎?」

聲音從老遠喊過來:「誰還顧得上!」

那人捧著茶盅,正欲轉身,忽聞此起披伏的振翅聲,抬起頭,愣愣望向上空……

李懷信確實已經走到山門外了,他邊走邊跟貞白說:「太行山門外設有兩道禁制,別說是歪門邪道,就算外派弟子前來,不經允許,也根本進不去,你暫且在山門外等等,待我向師父討到通行令,再……」

話到此,忽然響起一串高亢、宏亮的鳴叫聲,至高空遠處傳來。

李懷信和貞白仰頭望去,只見成千上百隻丹頂鶴振翅高飛,遷徙般,全部向山門這邊齊飛而來……

與此同時,太行山門外的兩道禁制憑空開啟……

守山門的弟子皆是一愣,無緣無故的,也沒有人強行攻破,太行山門前的禁制怎會突然打開?

正待慌措,『吰』的一聲,太行山的鐘聲撞響了。

原本還在東奔西跑的所有弟子驀地駐足,皆是一臉不知所云的神態,望向聲源。

晨鐘暮鼓,現在是晌午,早就過了敲鐘的時辰,怎麼突然不分時候撞響了銅鐘?

弟子們雲里霧裡的,左顧右盼:「發生什麼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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