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車夫找了個能避風雪的山洞,生起火,勉強夠他們湊合一宿。

李懷信挑了離火堆近的位置,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結合天現異象,再牽扯方才車夫的一席話,李懷信估計,他那皇帝老爹又要輾轉難眠了。

一國之君不是那麼好當的,要心繫天下,憂國憂民,也許今天戰事剛過,明天內亂又起,皇帝比一千個老媽子都操心。而李懷信又喜歡那種消消停停的日子,所以父皇當年要把他送往太行的決定,他是欣然接受的。只是他的母妃,卻像個棄婦一般,熏得整個寢宮上下都是怨氣。她覺得她的兒子,是被捨棄的皇子,少時就被逐出宮門,不封王爵更不能繼承大統。這也就罷了,還出家當了個道士,在太行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李懷信也曾糾正過他的母妃,那地方不僅有鳥拉屎,還有丹頂鶴拉屎。

母妃覺得她這兒子也是沒救了,氣急敗壞道:「丹頂鶴不也是只渾身長毛的鳥嗎!」

「行吧,都長毛,都是鳥,您說了算。」李懷信開始數:「還有雞鴨魚,牛羊鵝……」

母妃絕望至極,看著他,眼裡都是痛心疾首,這兒子算是徹底廢了,再也指望不上了,奈何她肚子不爭氣,就生了這麼一個不爭氣的兒子,除了長得好看,一無是處。李懷信卻覺得,他母妃能這麼平安順遂的在宮裡過太平日子,就是因為沒得指望,無爭無斗。

想當初,李懷信為了打消母妃那點爭強奪權的野心,也是煞費功夫。況且,他那心術權術都玩得賊溜兒的父皇,一眼就能洞穿枕邊人是否居心叵測,何必呢?李懷信年少時都能看出來,他母妃的演技別提多拙劣了,就是個四肢纖細且頭腦簡單的觀賞植物花,沒有絲毫用武之地,作不死就算好的。也得虧她生得美,年輕時,被捧為大端王朝第一嬌,討了父皇庇佑。

李懷信生來便隨她,因為長相極好,在所有公主皇子里最為出挑,所以從小被嬌生慣養,連皇太后都寵著。只是太后和父皇一直面和心不合,李懷信那時年少,不敢跟老人家親近,怕失了聖寵,又不敢不親近,怕得罪老太婆,經常左右為難,所幸後來,他離開了那個是非之地。

想著想著,就靠著石壁睡著了,夜裡風大,多多少少會從洞口灌進來,把火吹滅了,車夫在半夜凍醒,哆哆嗦嗦爬起來架乾柴點火,只是經不住燒,每過一個時辰就得添柴,否則又得熄火,車夫一整夜反覆被凍醒多次,李懷信卻一直睡得很沉,完全沒有被生火的動靜驚擾,翌日一早過去叫他時才發覺,李懷信受寒高熱,渾身滾燙,已經燒糊塗了。

其實他的底子已經算相當不錯了,刮骨之傷沒養幾天就開始跋山涉水,在連日半途中挨餓受凍,每天水裡來又火里去,若換個人,可能早就垮了,他卻□□地扛到現在,實屬不易。

但於貞白這種好像鐵打的身軀而言,傷寒之症完全就是不值一提的小病,簡單扎幾針,絲毫不影響趕路,即便這人已經燒得神志不清。

車夫有些猶豫:「他這副樣子,怕是不適宜再繼續奔波。」

貞白將手從李懷信的脈搏上收回來,道:「無礙。」

一早一路做小伏低,被李懷信欺負,現在巴不得折騰他,但是嘴上卻說:「這天寒地凍的山窩裡也不適合養病,待久了只會越燒越糊塗。」

車夫一尋思,覺得言之有理,便將李懷信馱回馬車,繼續奔襲。

途中顛簸難耐,李懷信將醒未醒,意識一直混沌不清,貞白每到休整的時候去附近尋葯,用石頭搗碎了,將綠色葯汁擠進他嘴裡。

李懷信一直在做夢,無數妖魔鬼怪闖入夢境里跟他纏鬥,晝夜不分,精疲力竭。

夢中忽而身在亂葬崗,目睹一場大開殺戒的戰爭,忽而輾轉棗林村,那些死而不僵的村民全都變成了行屍,向自己蜂擁而至。因為數量龐大,李懷信早已力有不逮,他被圍堵在行屍之中,無數雙屍手抓住了胳膊腿,想將其生生撕裂,李懷信奮力掙扎間,猛地驚醒……

眼前,是一張死氣沉沉到慘白的臉,當陰冷無比的屍氣灌入鼻孔的瞬間,李懷信駭然瞪大眼,差點以為自己還在夢境里,仍然無法擺脫掉行屍。可這分明不是夢,李懷信倏地抬手,一張鎮屍符直接拍著那張慘白的屍體額頭上,拍得它猛地後退定住。

李懷信倏地坐起身,才發現自己居然躺在一口棺材裡,而他一眼望去,這屋裡井然有序地擺放著十幾口棺材。旁邊還矗立著兩三具行屍,手裡拿了塊張兮兮的破布,像是從它們自己身上撕下來的,正在抹棺材板兒上的灰燼。

然後突然一個人從棺材之中驚坐起,這些行屍扭過頭,與李懷信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

李懷信:「……」

行屍們:「……」

瞪視須臾,這些行屍又若無其事地轉回頭,繼續擦棺材上的灰塵,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李懷信:「……」

他之前渾身難受,雖然意識混沌,但迷迷糊糊中,仍能感覺到馬車顛簸,再醒來,怎麼就是此番光景了,是哪個不知死活的,居然把他塞進棺材裡,和這群,好像還會打掃自己棺床的行屍同寢?

李懷信頭皮都麻了,某位行屍抖了抖抹布,灰塵嗆了李懷信一鼻腔,連打兩個噴嚏,然後忽聞人聲:「咦,你醒啦?」

李懷信扭過頭,就見一早半截身子支進屋,把原本已經邁過門檻的小短腿又收了回去,不敢進來了,怕是防他暴躁起來動手,遂立即撇清關係:「是貞白選在此地落腳的,這兩日你一直高熱,到早上才退,正好咱們趕到太行山腳下,有這麼一處可以落腳的義莊。」

到太行山腳下了?李懷信有點恍惚:「義莊?」

一早天真無邪地眨了眨眼:「橫七豎八放這麼多棺材死人的地方,肯定是義莊啊。」

見李懷信面部緊繃,幾欲爆發,她晃了晃手腕上的凶鈴,討好:「我也是怕你嫌這地方不衛生,不整潔,所以專門驅他們起來打掃打掃。」一早心裡虛,因為在此之前,馬車行至半途時,她曾找過一座還算寬敞陰暗的古墓,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登堂入墓,撬掉七根棺材釘,把裡頭那具骨架子搬出去,打算讓李懷信住的。

但貞白覺得不妥,哪有活人跑陰宅里去,搶死人床睡的道理。遂又連夜趕了半宿的路,輾轉到了義莊,挨個兒掀開棺蓋,尋到一兩副空棺,才將就著把昏睡不醒的李懷信安頓下來。

這些經過一早肯定不敢說,只不過在她催動凶鈴,召喚死人起來打掃的時候,一時忘了有外人在,眼見那些死透了的屍體扭著嘎嘣脆的脖子從棺材裡面爬出來,車夫嚇得慘叫連連,飛毛腿似的蹦上馬車,跑了。

許是病體未愈,李懷信渾身疲軟,又許是太氣了,氣得渾身脫力,胳膊撐著棺材沿,一時居然沒能站起來。他沖一早勾勾手,示意對方過來。

一早不敢。

「過來。」李懷信腦殼疼,渾身也酸痛,好像昏睡期間被人不停歇的揍了七八十遍,他想出口惡氣,但有心無力:「不揍你。」

一早適才猶猶豫豫地挪進門。

李懷信伸手搭住她肩膀:「貞白呢?」

一早縮了縮脖子:「去追馬車了。」

李懷信借力起身,聞言皺起眉:「什麼?追馬車?」

「馬車跑了。」一早支撐著他,突然覺得自己就不該進來:「被嚇跑的。」

「被什麼嚇跑的?」

一早老老實實答:「就突然,詐屍。」

還突然詐屍,李懷信一聽就就知道是她乾的好事兒,只是他鬧不明白:「跑就跑了,她追什麼?」

一早齜牙強笑,心更虛:「你的劍匣還在車上……」

李懷信雙腳剛下地,聞言,一張臉陰沉極了:「……」

「真的純屬意外。」一早連忙找補:「貞白可能覺得你會不高興,我覺得你肯定會生氣。但她已經去追了,一定會……」

七魄劍乃流雲天師親自所賜,從入太行伊始,隨了他十年,從未離身,李懷信眼神陰翳:「若是七魄劍追不回來,我就……」

狠話還未撩出來,一早立刻欣喜地指著外頭喊:「我就說吧!追回來了!」

李懷信扭頭望去,只見貞白身負劍匣,從漫漫風雪中而來,一襲玄衣長袍,在蒼茫間迎風展展,像路人,又像歸客,她孑然一身,踽踽獨行。

不知為何,那一瞬間,李懷信看著她,彷彿看見一種,百年孤獨的味道。

然後他迎上去,莫名地,想驅散這種寂寥。

貞白走向他,卸了背上的劍匣,拎在手中,淡漠又從容。她甚至半句也沒提,她去幫他追七魄劍了,更不會說,她可能廢了多少功夫,才追上那輛絕塵遠去的馬車。她只是一如往常地,言歸正傳:「這裡已經到太行山下的義莊,再往前,曲徑不通車馬,只能腳程。」

她真是,一句閑話也不提。

既然劍匣尋回來了,別人不提,他也不好平白找茬。只是沒想到居然這麼快,一覺醒來,他們就到了太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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