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馮家在東桃村是釀酒大戶,隨便問誰都能指路,李懷信打聽完,卻並未往那個方向走,而是刻意往岔路上拐,裝作若無其事說:「餓了,先找地方吃飯。」

貞白和一早相視一眼,心裡門兒清,都默不作聲地跟著走。

畢竟要把馮天的骨灰送回去,對於他父母而言,那是喪子的噩耗,讓白髮人送黑髮人,太殘忍。

李懷信重視馮天,自然更重視馮天的父母,他心裡有愧,還沒做好準備面對,即便他可能如何都做不好面對的準備。李懷信深深吐納,呼吸濕寒的空氣,好似肺腑里都結了冰,凍冷了心腸。也不是故意繞道走,而是他答應了馮天,待天色稍晚一些,陪他一起回家。

然後李懷信三人在東桃村繞了一圈,明明說餓,卻挑三揀四的沒走進一家菜館,冥冥中註定似的,就與馮氏酒家不期而遇。

門庭前豎立著一塊楠木招牌,和一口用紅布封存的大酒缸,墨字紅底的寫著『桃花釀』三個大字,醒目極了。

一排整齊的燈籠掛在屋檐下,在夜幕之後次第點燃。

李懷信立在不近不遠的地方,眼看三三兩兩的過客進去,再提著幾罈子桃花釀出來,皆是笑臉洋溢。

鬍鬚斑白的老大伯和路過的熟人招呼:「喲,買這麼多酒呢?」

那人說:「再不到一月,就要迎新歲啦,還不得早早兒把酒備好咯。」

李懷信聞聲一怔,不知不覺,竟是一年到頭,他入秋之時下山,輾轉至今,竟已過數月有餘,若在往年此時,他應該已經準備收拾行囊回宮,為父皇皇后賀歲。只是今年卻不能了,他有更重要的事,必須趕回太行。

李懷信輕彈銅錢,盯著一縷薄透的魂體逐漸顯形,沉聲說:「到了。」

一股濃郁醇厚的酒香撲鼻,馮天怔怔盯著辭別多年的酒家,他的家。仍和記憶中大致一樣,只是有些地方翻修了,擴建了,比起以往更像大戶了。

李懷信執一道符,貼在馮天背上,那抹薄透的魂體逐漸變得真實,然後以肉眼可見的狀態現世,因為馮天說,要見父母最後一面,李懷信便道:「進去吧。」

待最後兩名客人離開,他雙手捧著馮天的骨灰,並肩一同踏入院門,那位出來送客的婦人剛要轉身進店,即瞄見跨進院的兩個年輕人,定在了原地。夜幕里,燈光下,她目光投在馮天身上,像是一下子沒認出來,又像是看花了眼,不敢置信地盯了須臾,才試探著小心翼翼喊了聲:「小天?」

馮天倏地駐足。

「是小天嗎?小天!」從質疑到確定,只有短暫瞬息,她沖店內大喊一聲:「老頭子,小天回來啦,你兒子回來啦!」

顫抖的聲音帶著激動和狂喜,再轉回臉的時候已經笑中含淚,婦人兩步衝下台階,奔過來:「小天,娘終於把你盼回……」

奔至跟前的一瞬,馮天倏地屈膝跪下,婦人始料未及,剎住步子,怔了一下。

此時,屋裡聞聲跑出來兩名男子,激動之情溢於言表:「小天兒……」

婦人連忙上前,欲拉馮天起來:「你小子,好好的回來,跪什麼,快起……」

手掌從馮天的胳膊穿過去,婦人撈了把空,她難以置信地盯著自己的手,又難以置信地盯住馮天,不死心的又撈了一把,然後整個人僵在當場,像是身處夢幻,她可能又是思兒心切,出現了幻覺,然後茫然低喚:「兒子?」

剛跑出屋的兩人盯著這一幕,皆是一驚。

馮天重重叩首:「孩兒不孝,魂歸故土,爹娘養育之恩,今生無以為報。」

魂歸故土四個字,刺得婦人兩眼一黑,直接昏厥過去。

李懷信眼疾手快,挺身將婦人帶入懷中,馮父方寸大亂,吩咐長子:「快,阿堅,扶你娘進屋。」然後紅著一雙老花眼,端詳馮天,有些遲鈍地喃喃:「我……我去請大夫來……」

「不必。」貞白自後走出來:「我能替尊夫人診脈。」

很顯然,馮母是大受刺|激導致的昏厥,送進屋子,平放在榻上,也無需採取其他措施,掐一把人中就能醒轉。相較馮父,看似好端端,卻連低矮的門檻都邁不過去,撲通一聲,絆了腳尖,整個人往前撲倒。

「爹!」馮天大喊。

一早走在後面,迅捷攙住,雙手使了勁,馮父的膝蓋才沒磕到石板上:「伯伯,當心些。」

馮父跌跌撞撞爬起來,卻站得搖搖晃晃,他硬撐著,讓到門邊,猩紅的眼睛瞅一眼馮天,嗓音發著顫:「進,進屋。」

馮天心裡發疼:「爹。」

「欸。」馮父垂頭,帽檐下兩鬢斑白,像是突然站不直,一瞬間就佝僂了:「快進去,看看你娘,她見天兒盼你回來,一直怪我狠心,把你送去太行,讓你們母子分離。」馮父有些語無倫次地:「現在回來了,回來好了,回來,咱就不走了。」

「爹……」

馮父一顆心懸著,突然就沒了著落,只能強自鎮定地,絮絮叨叨:「爹不該送你走啊,男孩子嘛,皮點兒就皮點兒,我自己的兒子,應該我自己管教,是爹的責任,爹卻不盡責,那麼小就把你送走……」

馮天聽著不落忍:「您是怕孩兒學壞……」

「壞就壞咯,有我們天天看著你,壞一點兒就訓正了,不至於的。」他哪是怕兒子學壞,他是寄予厚望,盼著兒子成才。

馮天再也忍不住落淚,他心裡一直是怨的,怨父親嚴厲,怨父親成天忙著釀酒,但凡他一頑皮,父親則二話不說,總是非打即罵,以暴力鎮壓,估計是家裡生意實在忙不過來,沒功夫管教他,父親為了省心省力,就把他這個打不服也罵不乖的禍害兒子送給了別人。

馮天一直覺得,他是家裡不要的,是父母厭棄的,所以才會被送到太行。

因為還有個聽話懂事的大哥,他就成了這個家可有可無的兒子,所以哪怕太行允許三年一次回家探親,他也沒有想過要回來,而是選擇留在太行,陪著那個除了自己好像也沒人疼的師父。

聽到這些,馮天忽然悔恨,悔自己沒有早點回來,恨自己從未體諒天下父母心,如今掛在嘴邊的,就只剩一句蒼白無力的孩兒不孝,什麼都彌補不了。

馮天早就想好了,所有的前因後果都由自己說,他讓李懷信出去,免得這祖宗引咎自責,到時候怪來怪去怪自己,儘是添亂。那二老中年喪子,痛心疾首,稍不留神聽了一句不恰當的詞兒,就會放大了曲解,到時候他們渾身是嘴都說不清,倒不如一開頭就把李懷信給摘出去,撇得乾乾淨淨。

馮天的闡述很簡單,就是和同門一起下山,在長平亂葬崗除魔殲邪的時候被撞碎了魂,幸得貞白一直幫他養著,才未魂飛魄散,而李懷信不遠千里,只為將他的骨灰送回鄉里……

李懷信難得一次對馮天言聽計從,移步門外,卻僵直站著,一動不動,他耳朵靈,裡頭的一字一句都能聽得格外清晰,加之馮母逐漸高亢的啜泣,和馮父隱隱約約的哽咽,這些確實都是他應付不了的,馮天體諒他,所以把他叫出來,李懷信知道,正因為知道,他才難受得忍不了,每吸一口氣,都像是一把冰錐扎進心底,太疼了,疼得他眼前發花。

他都這麼疼,那十月懷胎生養馮天的父母該多疼?

一早一邊兒靠著,見狀捅了捅貞白的腰窩,格外驚奇地用口型道:「要哭啦。」

像李懷信如此囂張傲慢的一個人,真是難得見他傷回心。

貞白轉頭,瞧見他緋紅的眼瞼,霧濕了。

她忽然想起在亂葬崗里,他們合力修補完破損的大陣之後,自己當時昏了過去,再醒來,馮天已經死了,躺在某人精心布下的法陣中,被圈起來的符籙護住屍身,以免遭受亂葬崗的煞氣腐蝕。

貞白立於峰巒之上,目睹李懷信孤身徘徊,固執的不肯離開,瘋了般在屍骨坑裡刨,在充滿陰煞氣的亂葬崗里找,不要命似的,一點一點把馮天破碎散掉的魂體聚攏起來,就像在大海裡面掏珍珠,哪是那麼容易的事情。貞白當時沒管他,自行出了亂葬崗,卻不料這人足足在裡面待了月余,直到將馮天的魂體全須全尾拼湊齊。

尋常修士,誰敢在那種煞氣蝕骨的地方多待半日,裡頭危機重重,稍不留神就會死無葬身之地,李懷信卻不惜被俯骨靈纏身,為了馮天,他亦是豁出過命的,只是別人不知道,連馮天都不知道,李懷信曾為他不惜一切地做過什麼,但貞白卻是親眼所見的。

她不擅長安慰人,只好帶著一早避開些,貞白瞧著院角一棵光禿禿的桃樹,壓著積雪,突然有那麼一丁點兒感觸,因為這種生死與共的情誼,她似乎也有過,但往具體了說,又談不上,因為曾經的她,是沒有什麼情分的。唯一的一點情分,剛給出去,還未來得及惺惺相惜,就已經終結。但貞白仍然記得,那些相處中的點滴瑣碎,雖平淡無奇,卻記憶猶新,相較當時的感受截然不同。似乎多了些什麼,貞白尚且還不明白,像是一種懷念的味道,懷念那時候,那個人,在不知觀中歲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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