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隧道里漆黑一片,貞白點一盞青燈,剛照亮路,幾根盤踞在台階上的青蛇則蜿蜒著曲行逃竄,眼前是開闊的長階,青磚鋪砌,隧道兩壁鑿浮雕,繪各式僧徒沙彌的肖像。

往下行,陰冷的空氣壓著燈火,將滅不滅,應該是太過潮濕的緣故,光源能照射到的地方並不多,貞白又引燃一張火符,光線比方才強些,能看到地宮方室的整面牆壁,整整齊齊挖了無數壁槽,每個壁槽中存放一隻龕盒,頂部刻法號,乃歷代法華寺普通眾僧的骨灰盒。

牆壁的中央有一個燈槽,貞白隨手引燃,再回頭,隱見近處一根巨大的柱石,直插入地底,上頭刻寫著一串密密匝匝的經文,令她想起在塔室里見過的那一根根:「經幢?」

「怪不得。」李懷信道:「經幢多半立在佛寺或者陵墓的地宮……」

他話到一半,驀地頓住,緩緩朝經幢靠近:「念經的聲音,好像是從這裡頭傳出來的……」

「不是經幢!」馮天倏地叫住他:「別靠近!」

李懷信及時駐足:「什麼?」

馮天慎之又慎的,遠遠圍著柱石轉一圈,然後說:「這是馭鬼樁!」

「那上面刻的難道是……」李懷信抬頭望,卻因為離得稍遠且光線太弱,上面的字體小而密匝,看不太清,他眯了眯眼,續道:「引魂經?」

馮天是魂體,不敢靠近,但貞白卻不忌憚,她緩步走上前,盯著石柱半響:「引魂經?馭鬼樁?馭哪裡來的鬼魂?」

一聲聲此起彼伏的誦吟從石柱中滲出,哪裡來的鬼魂不言而喻,貞白抬手,緩緩伸向前,指尖觸碰到冰涼的柱壁時,誦吟聲戛然而止,柱壁里猛地伸出無數只慘白的手,爭先恐後抓住她,狠狠拖拽。

貞白猝不及防,趔趄一步,被李懷信迅速撈了一把,奮力拖到安全的距離。

短促的瞬間,貞白分明看得明白,柱壁里無數張僧徒的模樣,在艱難苦熬中掙扎,那麼多隻伸出來的鬼手,卻並不像要將她拖進去,而是希望她拉他們一把,將他們從馭鬼樁的禁錮中解脫出來。

唐季年驚駭的瞪大眼,那無數名擁擠在柱壁里的冤魂都不陌生,他甚至看到幾張異常熟悉的面孔,有一位還是總攬寺院庶務的監寺,唐季年被嚇得退後一步,顫聲道:「這些,全都是當年被波摩羅殘害的法華寺弟子。」

他後怕不已:「我以為他們早已身死魂消,沒想到,居然全被禁錮在了地宮之中。」

而就在相鄰不遠處,還豎立著另一根石柱,貞白隱隱想起在塔樓一層,滿室地涌金蓮中豎著好幾根經幢,當時她和李懷信都並未做多留意,現在看來,那些經幢應該就是從上至下直貫到底,插入地宮之中的,她迅速繞方室走一圈,手捏伶仃火星,擲出去,在微弱的光暈里,和李懷信分別點燃四壁燈槽,整個地宮的景象則大致隱現出來,雖不算亮堂,好在目能識物。

此時,馮天倏地喊了一聲:「看頂部!」

所有人齊齊抬頭,皆為之一怵。

只見地宮頂壁上,密密麻麻懸吊著無數具骨駭,漏出肩膀以下的軀幹,被植物的根莖縱橫交錯纏縛住,每一節骸骨周身以炭黑字體寫滿經文。

馮天道:「是那些用來做成千佛蓮台的僧人,被焊在塔樓和地宮之間,頭骨在上,軀幹在下。」

又因為在一層塔室中,所有骷髏頭骨都被包裹在花壇泥土中,通通隱藏了起來,入目則是一片燦爛無比的地涌金蓮,遠不及在地宮所見的千具屍骨觸目驚心,再加上疊了滿滿當當四面牆的僧徒骨殖,這裡相當於就是個大型墳場。

直到現在,貞白掃視整個地宮,才猛然意識到:「七根!這裡是七根馭鬼樁!」

李懷信聞言,抬眼看過去,都無需默數,心下便是一凜。

居然又跟七這個數字相關,他們一路走來,經歷亂葬崗七山,棗林村七門,現在又是法華寺七根馭鬼樁,未免也太湊巧了?!

「難道是這個番僧布下的陣法?」貞白彷彿快要觸到真相,目光疾速在四下搜尋,她記得番僧在自己手裡消失時,一縷陰氣滲入到地宮,不可能就此不知所蹤了,但現在,她卻連一點端倪都看不出來。貞白情急之下,目光陡變凌厲,左瞳隱隱泛綠,在幽暗的密室里掃過,然而入目的,卻是一重重重如濃墨的黑,黑氣中聳立著七根石柱,柱壁里無數僧徒的亡靈在掙扎,而那些誦吟的聲音,再一次洶湧澎湃,山雨欲來,彷彿不是在念經,而是一群鬼哭狼嚎地吶喊:放我出去……

「貞白!」耳邊陡然響起李懷信捎帶厲色的聲音:「眼睛!」

貞白倏地閉目,剋制著,再睜開,仍是一雙黑瞳,看向李懷信。

後者冷肅著臉孔:「你怎麼回事?!」

貞白坦然:「有些東西,以蛇目的視角能看得更清晰一些。」

「你又不是蛇精妖孽變的,用什麼蛇目識物,好好拿右眼看東西不行么。」非把自己往不人不鬼的方向拐,若是養成習慣以後怎麼改!

「行。」貞白面無表情的應他,看起來特別聽話。

李懷信知道她因何在意:「因為都關於七,所以三者之間看起來顯得格外湊巧,而這裡的馭鬼樁極可能是那番僧所為,但與長平亂葬崗和棗林村是否相關聯,還不一定。」

「不會吧。」馮天錯愕:「如果真這麼巧,這幾處的大陣都是那邪僧所為,豈不正好讓咱們給撞上了?」

唐季年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滿耳都充訴著此起彼伏的誦經聲,浪潮一樣灌進耳膜,他只覺汗毛倒豎,後背發寒,像被關在一口密不透風的棺槨里,飽受摧殘。誦經中夾雜著窸窸窣窣的嘶嘶聲,唐季年尋著聲源仰頭望,那纏著屍骸的根莖好像活了一般,正在彎彎繞繞的蠕動,不,他瞳孔睜大,原地打了個抖,認出那些蜿蜒蠕動的東西,是一條條拇指粗長的青蛇。

唐季年頭皮一麻,指向頂部:「好多蛇。」

李懷信一抬眼皮,毛孔就炸了,他看不得這麼密集成群的東西,起了一地雞皮疙瘩。

「我去!」馮天簡直擔心那些玩意兒一個沒扒穩全給掉下來:「什麼鬼地方,咱是進了蛇窩嗎?這些和尚的墳塋里怎麼可能養出這麼多蛇!」

李懷信神色陡變:「一般的墳塋不可能生出這麼多蛇,佛塔下修建的地宮是以青磚鋪砌,則更不可能,它們屬極陰之物,最喜歡極陰之地,而這裡有千具屍骸,和堆滿四壁的萬餘名僧人的骨殖……」他眉頭緊蹙,條條分明的捋:「不對,比屍骸骨殖更陰的是鬼,那麼重點應該是這千百名亡靈,被禁錮在馭鬼樁里,不得超生,歷經日久天長,成倍激發他們的陰怨煞氣,令此地陰氣大盛。而陰養蛇,蛇滋陰,二者相輔相成,就是鬼冢!」李懷信眉峰一凜,戾氣十足:「這裡是鬼冢!是專為關這一千名化成鬼的僧人造的鬼冢!」

唐季年完全意想不到,埋葬眾僧的普同塔地宮居然成了鬼冢。

馮天立刻就明白了:「那這七根馭鬼樁豈不就是……」

「棺材釘!」李懷信斬釘截鐵道:「這七根馭鬼樁就是釘入鬼冢的七根棺材釘!」

「這群和尚未免也太慘了,死後遺骸被煉作法器,魂魄還被棺材釘扎進鬼冢里。」馮天憤慨:「就算有天大的仇怨,也做不到如此狠絕的地步,更何況,這番僧跟法華寺的和尚們無冤無仇。」馮天言到此,隱隱覺得不對勁,扭頭直視唐季年,問:「你之前有沒有事無巨細的坦誠交代,那番僧當年是不是還跟你們結過仇?」

唐季年連忙搖頭:「絕無仇怨,他即便胡攪蠻纏,住持也是以禮相待的。」

「那這邪僧的所作所為,就太慘無人道了。」馮天思索間擰起眉,想起波摩羅正兒八經的模樣:「也不像個走火入魔的失心瘋啊。」

李懷信道:「一千隻冤魂數量太多,也許他根本處理不了,才會把佛塔的地宮做成鬼冢,全部釘在裡面。」

馮天點點頭:「倒是很有可能。」

聽著源源不絕的誦吟,唐季年心浮氣躁:「那現在怎麼辦?」

馮天也犯愁,看向李懷信:「既然發現了,難道不管?」

李懷信這回不敢託大:「一千隻亡靈,管得了么?」

況且這些亡靈被棺材釘釘在鬼冢,十餘年不得超生,激發出怨念,哪怕他們生前多麼慈悲向善,也不代表現在沒變成厲鬼,所以是放是滅還是擱置不管,恐難決斷。

「確實挺棘手。」馮天正糾結,忽然一縷煞氣至背後襲來,李懷信目光一厲,沖馮天低叱一聲躲開,隨即兩指夾了道驅煞符,搶身上前,朝那股偷襲而來的煞氣擲去,千鈞一髮之際,二者卻並未相撞,那道煞氣疾風驟雨般拐了個彎,撲向唐季年,唐季年倏地瞪大眼,被逼得倉促後退,眼見就要撞上身後的馭鬼樁,貞白及時拽了一把,握住唐季年的同時,左手伸去抓那股煞氣,剛接住,就從指縫間散盡。

唐季年心有餘悸,道一聲多謝,貞白適才回過頭,鬆開手,這和尚之前因為顧長安魂體不穩,虛實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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