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登完青石踏道,上月台,條磚鋪地,正對塔門,塔身基層八面,每面設壁龕,作金剛像浮雕,東西南北辟拱門,成十字形貫穿。

李懷信與貞白從門外往裡探頭,就見那幾名男子雙手合十,無比虔誠的圍繞著中央一座巨大的八角形、宛如重檐樓閣的建築轉圈。

「這是什麼?」貞白輕聲問。

「轉輪藏。」

這玩意兒太行也有,只不過沒這麼花里胡哨,中間一根巨柱作轉軸,柱基為須彌山,刻蟠龍盤繞,上至三層,擇不同方位,鑿佛、金剛、菩薩造像,頂飾天宮樓閣,淺雕祥雲龍紋等。

「也就是藏經櫥,」李懷信道,「寺廟裡用來收藏佛像與佛經的,只不過我們比較常見的是壁藏。」

貞白明白了,可是:「他們做什麼?」

李懷信看幾人圍著轉輪藏轉圈,感覺挺有意思:「我也不太知道,據說香客們來轉幾下經藏,就能生生投胎為人而不落畜生惡鬼道,還能積攢功德,差不多這個意思吧。」

這說法就有點玄乎了,貞白不禁問:「你聽誰說的?」

李懷信頓了一下:「馮天。」這小子成天看些五花八門的東西,還帶自發宣傳,時不時愛給同門灌輸植入,美其名曰,掃盲。

很多師弟也愛聽他侃大山,講傳奇,有甚者居然抱起小本本來做筆記,唯恐錯過知識點,李懷信當時還嗤這幫不務正業的犢子,比聽掌門傳道還專心。

李懷信成天跟馮天廝混,耳濡目染,此刻想起來,突然就想捉弄人:「既然恰巧遇上了,不如把馮天從銅錢裡頭放出來,也讓他過去轉轉,以後投個好胎,免得入了牲畜輪迴惡鬼道。」

若不是看到那雙緊盯轉輪藏的戲謔眼神,貞白差點就要當真了,他們都是道家弟子,怎麼可能信奉佛門,來轉這個輪藏。李懷信無非只是順嘴一說,想打趣馮天,奈何身邊只有個貞白。

此時那幾人已經繞開,朝內設樓梯往上,李懷信本想等他們上二層塔後跟去,奈何身後傳來腳步聲,窸窸窣窣,就要將他們堵個前後無路,李懷信眼疾手快,拽了貞白閃入塔室,悄無聲息的,雙雙躲進壁切處的罅隙間,被前面一根經幢遮擋,燭火照不到,形成黑黢黢的夾角,太窄了,兩個人擠在裡頭,面貼著面,只差分毫,稍稍一動,就能毫不負責的耍個流氓。

李懷信意識到這點,唯恐對方不安分,立刻用氣音發話:「你別動。」

本來就一動沒動的貞白:「……」

李懷信眼珠子在黑暗中轉一圈,瞄到擋住他們的這根圓形石柱,低聲道:「經幢怎麼豎進了佛塔里?」

氣息噴洒在臉上,貞白微不可察的小幅度轉頭,差點碰到對方下巴,只見幢身上刻著密密匝匝的經文,不遠處還樹立著幾幢,便問:「有什麼不正常嗎?」

挨太近了,貞白說話的氣息也會若有似無掃到他,李懷信覺得脖子癢,但是忍著:「倒也沒有不正常,但一般安置在寺院比較多。」

只是少見入佛塔,但也沒什麼稀奇或不妥。

所謂豎法幢,有宏揚正法、消弭災禍,而崇敬高標經文,興發善信向道誠敬之心。

貞白對佛教文化幾乎算是一無所知,李懷信也僅僅是一知半解,東拼西湊聽到些,湊合著能給她簡略得當的科普幾句,刮掉一層被馮天渲染的神奇色彩,聽起來不至於太過於玄乎,也難保沒有某人胡謅的成分,反正就那麼個意思,真假尚不定論。

外頭腳步聲近了,有人入塔。

從貞白的角度正好能看見來者,她輕輕皺了皺眉頭。

李懷信背向而立,不好貿然探頭,見她蹙眉,用口型問:「誰?」

「顧長安。」聲音輕如呢喃。

李懷信有些意外,側臉錯到貞白耳邊,悄悄說話:「他不是在寮房待著么?怎麼到這兒了?」

「被一名僧徒領進來的。」

李懷信沒辦法回頭:「一早那隻小鬼呢?」

「不在。」

李懷信略一沉思:「難道出事了?」

貞白搖搖頭,若是出事,一早定會啟用劍符,從而反噬到貞白身上,但她卻並未有所感應,說明一早現在安然無恙,只不過不知道什麼緣由,讓她與顧長安分開了。

塔里的香火氣越來越重,四門又只開了一扇,壁上沒打窗,煙霧繚繞著散不出去,感覺整個兒悶在爐子里熏,雖然空間大,卻也耐不住四角八方插著一把又一把香燭,在封閉式的空間里燒,又長久不開門通風,幾乎有些嗆人了,修道人的五感又比一般人靈敏,李懷信這會兒被熏得難受,鼻管里發癢,直想打噴嚏。

顧長安一進塔便四下張望:「人呢?」

僧徒道:「在二層,施主上去便能見到。」

良久,顧長安才往樓道口走,跛著腳,亦步亦趨,像是在負重前行,差點被地上的花盆絆一跤,他扶了把經幢站穩,確認自己沒踢壞盆栽,才緩慢往樓上走。

明知道前方有人在等著他的時候,顧長安卻不急了,心臟擂鼓似的,又澀又脹,怯懦得寸步難行。

僧徒無聲無息退出去,關上塔門,像是封閉一道出去的路。

李懷信從罅隙里出來,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這佛塔里簡直烏煙瘴氣。」

「他來此找人,難道那隻地縛靈也在塔里?」

「估計吧,上去看看。」李懷信盯著擠了滿堂的經幢和花盆,找空隙下腳:「這些和尚難道不講究布局嗎,搞這麼混亂,什麼東西都一股腦的往裡擱,花花草草往外頭栽啊,這裡又不是後院兒,種得都是什,誒,地涌金蓮。」

他一下子就理解了為什麼這群和尚把佛塔當後院兒,因為地涌金蓮不抗凍,得在四季如春的地方養。

貞白蹲下身,抓了把盆栽里的土,細看之後,神色陡變凝重:「這是墳頭土。」

聞言,李懷信很意外,也蹲下來,鞠了一捧土,又紛紛查看過其他幾盆,全部皆是,他還沒見過有誰挖墳頭土回來栽花種草的:「這些禿驢究竟搞什麼名堂?」

放眼一塔室的地涌金蓮,都不知道掘了多少人的墳。

李懷信站起身,再環視這間塔室,被香燭照得燈火通明,一種怪異湧上心頭,可令他沒底的是,弄不清楚哪裡怪。

而此時,隱隱傳來弦樂之音,清澈、空靈,從耳邊緩緩流瀉,如清泉滌盪心境,塵囂盡已遠去……

餘音繞梁,引著二人踏上階梯,入目不再是整層空曠的塔室,它被切割成數間,樑柱上鑄無數飛天樂伎造型的斗拱,並排延伸,有的手持供物,有的手持各種樂器,線條飄移,栩栩如生,宛在目前,活靈活現。

弦音婉轉,刮過耳輪,彷如就在一牆之隔……

李懷信不禁推開門,清風徐來,吹起紗帳,蓮瓣一樣的水紅色,從他眼前飄過,迷濛了視線,將裡頭遮掩得若隱若現。

風從支棱起的窗外泄進來,捲起香几上快要燃盡的三炷香,散在空無一人的方室里。

李懷信盯著那點煙火,走進去,恍然覺得這裡應該有人在,卻感受不到半點兒人氣。

他望向窗外,是一片濃郁的夜色,壓住蒼白的積雪。窗內卻香煙裊裊,燭光搖曳,輕紗縹緲。

弦樂之中,響起歌聲,翠鳥一樣的音色,低低吟唱,糾纏著樂曲,拖長尾音,勾心的繾綣。

怎麼說呢,好的樂章,令人感性,李懷信覺得心馳蕩漾,他偏頭看到貞白,水紅色紗帳擱在二人之間,被風撩起,那張臉眉骨很高,有種冷厲的漂亮,在昏黃的燭火映照中,染著霜雪之色,太禁慾了。

貞白仰頭四顧,聽歡歌聲中,一把銀鈴似的笑聲,又甜又膩,貞白聽得皺起眉,她很不適應。反觀李懷信,琉璃般的眼裡鞠了一把光,像湖面灑下的月色,晶瑩透亮。

貞白聽了片刻:「似乎在隔間。」

二人轉出去,推開隔間那扇門,裡頭陳設景緻大同小異,卻依然空無一人。

然後第三間第四間,歡歌笑語仍在耳際,卻尋不到出處,跟他們捉迷藏似的,讓人抓心撓肝。

那笑音變得又嬌又媚,李懷信開始心神不寧,因為他終於覺出不對勁了,那把軟糯的嗓子,帶著靡靡之喘,勾人的慾念。

貞白尋不到源頭,立於牆根下,認真仔細地聽,生怕漏掉一絲動靜,然後夾雜了男子低沉的嗓音響起,在弦樂里笑,合奏一般,正值興頭上。

李懷信:「……」

突然就覺得很尷尬,也不知道這女冠是腦子少根筋,還是真正的豁達,她難道沒聽出個異常嗎,居然還在神色如常的問:「是剛才那幾個上來的人么?」

李懷信:「……誰知道呢。」

貞白凝神,耳朵幾乎貼上牆,李懷信實在沒眼看了,忍不住道:「走了,出去。」

貞白沒動:「好像在……」

李懷信不想聽她那句好像在,在幹嘛,他沒那麼大臉,沒好氣道:「你非要站在這裡聽牆根嗎,我都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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