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趕了兩日荒無人煙的路,吃了一肚子冷到發硬的乾糧,由於天寒地凍,出沒的飛禽走獸甚少,只偶爾能打著幾隻出來覓食的野雞雀鳥。李懷信裹著皮裘,仍不抗凍,寒氣無孔不入,直往骨頭縫裡鑽。好不容易途經一家茶肆,前後沒有牆壁遮擋不說,還是個半露天的,幾根木樁頂著張破破爛爛的草席,上面滿是大小迥異的孔洞,好似下過刀子,把草席戳成了篩子,如此遮擋形同虛設,真不如直接掀了。

底下擺幾張陳舊的方桌條凳,就算架起了攤子,在這荒涼貧瘠之地做起生意,寒風嗖嗖的吹,幾根木樁子和草席什麼都擋不住,破爛到不行。

有幾個滿身寒霜氣的客人,想必也是趕路至此,坐在那裡大口吃面大口灌茶。

老闆是個彎腰駝背的中年,舉著大漏勺,站在一口大鍋前撈麵,見有人經過,遠遠就開始吆喝,趕了老長一段路的人,無一不在此歇腳,喝一口熱乎的,暖暖心窩子。

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李懷信想挑都沒得挑,反正一路上沒少委屈自己,此刻有碗熱湯麵怎麼都比又冷又硬的饅頭強,索性坐下來,要了兩碗陽春麵。

一早拽他袖子:「我也可以吃的。」

李懷信抽出衣料,不許她碰:「你吃多浪費。」

一早不樂意,雖然可以不吃東西,但也免不了嘴饞:「一碗陽春麵才幾文錢。」

老闆聽見了,笑道:「兩文錢。」

李懷信經歷過一段沒錢的窮困日子,同貞白窩在一間房裡對付過幾天,一日一碗清粥,吃不飽又寄人籬下,還差點貞潔不保,別提多糟心了。

想當初,他在宮裡在太行可以盡情鋪張,甚至拿過翡翠瑪瑙貼地板,找匠人把玉石磨圓了,嵌在地表,光腳踩上去,按摩足底穴,冰冰涼涼的,別提多舒服了。如今漂泊在外,終於落了俗,看重起錢財來,連花兩文錢給一早多買碗陽春麵都捨不得,淪落到如此境態,不由悲從中來:人總是會變的。

可他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

這樣吝嗇!扣搜!

不就兩個銅板而已嘛,想到此,思路又是一轉,可是積少成多啊,雖然他們在樊家賺了包銀子,但一路上要三個人分攤著花,就必須節衣縮食,李懷信自小含著金湯勺長大,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走哪都想吃好的住好的穿好的,實在不願再委屈自己,就只好剋扣這隻小鬼了,畢竟貞白那隻大的,他再肆無忌憚,也得有所顧慮,誰讓人本事大呢,三番五次欺到身上了,他都顧慮著沒敢反抗得太激烈。

李懷信苦不堪言,思來想去,就憋了一肚子窩囊氣。

等老闆端上陽春麵,李懷信盯著面前兩隻缺口碗,臉都綠了:「陽春麵為什麼沒有蔥?」

老闆笑呵呵:「天兒太冷,土地都凍上了,不長蔥啦。」

不長蔥還做什麼陽春麵,清湯白水的,連一滴油星子都看不見。

「您慢用。」老闆笑呵呵說完,轉身招呼其他客人了。

李懷信又開始犯頭疼,他揉了揉眉心,垂眸盯著缺口碗,心道:這日子沒法過了!

此時,鄰桌一名男子問起:「這兒離廣陵還有多遠?」

老闆提著茶壺給他斟滿一杯:「不到十里地,幾位也是去太行嗎?」

男子搖頭:「不是,進城裡探親。」

李懷信卻忍不住問:「最近很多人去太行么?」

「可不。」老闆笑呵呵道:「陸陸續續有好幾波名門各派的弟子,去太行送拜帖呢。」

他和馮天下山之前,沒聽說太行今年有舉辦什麼問道論劍的大會,李懷信眸子一沉,問:「發生了什麼事么?」

「我聽他們吃茶的時候聊天,好像說什麼天師出關了,要去拜會。」

李懷信一愣,師祖竟然出關了,毫無徵兆的,提前了三年,難不成,太行已經知道了長平亂葬崗的事?

李懷信正揣測,突然電閃雷鳴,疾風驟雨,穿過頭頂那塊千瘡百孔的草席,劈頭蓋臉砸下來。

「哎喲,這雨怎麼說下就下,躲那顆大樹底下去。」老闆喊一嗓子,和大伙兒紛紛往前頭大樹底下沖。

李懷信抬手擋在頭頂,沒跑兩步,一回頭,就見貞白站在疾風驟雨里,紋絲不動,雷鳴再次炸響,貞白驀地退了退,張望天際,防禦似的露了怯。

李懷信駐足望著她,想起亂葬崗里追著她劈的天雷,想必是落下了後遺症,怕了。李懷信有些驚奇,面對山崩地裂,七絕殺陣都遊刃有餘的人,居然害怕下雨打雷。

一早抱著馮天的骨灰,朝他們喊:「你們站在雨里幹什麼,還不進來避一避。」

雖然樹蔭底下也在滲雨,總能擋住一些,好過直接挨澆。

貞白卻置若罔聞,警惕的握緊劍柄,在第三聲雷響時,瞬移到了三丈之外。李懷信剛說出個你字,人就已經飆開了。

一早呆了一下:「什麼情況?」接著李懷信也追上去,一早瞪著兩個在雨中飄遠的身影大喊:「你們去哪兒?!」

老闆張大嘴眺望,感嘆:「這是武林高手啊。」一滴水砸進他眼睛裡,老闆倏地閉起來,抬手拿袖子擦掉,眨了眨眼:「找地方避雨去了吧,畢竟這大樹底下也漏啊。誒丫頭,那是你爹娘吧,咋把你給撇下了?」

一早翻了個白眼兒:「可拉倒吧,我能有這麼不長心的爹娘嗎?!」

再說了,她一路上積極主動把馮天的骨灰摟在懷裡,圖什麼呀,就圖摟著個罈子安心,好比現在,這倆人不知道抽什麼風,招呼不打撒丫子跑了,一早也不怕李懷信會撇下自己,否則她就把馮天的骨灰灑糞坑裡去。

老闆驚訝:「啊,那他們是你什麼人?」

「什麼人都不是。」

老闆神色一肅:「你不會是被他們拐帶出來的吧?你家住哪兒啊?你爹娘吶?」

一早噗嗤一笑,雨水透過密密匝匝的樹葉縫隙打下來,她微微一偏,避開了:「大叔,你說反啦。」

「什麼反啦?」

「你看那男的,是不是衣冠楚楚,特別扎眼?」

老闆點點頭:「確實貴氣,像大戶人家的公子。」然後驀地反應過來,驚訝得不行:「哎呀,你小小年紀的……」

一早咯咯笑起來,胡說八道:「我有個姐姐,還沒出閣,把他拐回去,正好湊一對兒。」

老闆有些納悶兒,指著空無一人的雨幕:「他倆不就是一對兒嗎?」

眼看這雷雨天氣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一早有一搭沒一搭跟老闆扯閑篇兒:「他倆?八字還沒一撇吶!」

又一道雷電,破空劈下,閃在雲層里,響在風雨中。

貞白速度奇快,像旋風一樣,在山林間呼嘯而過,東躲西藏,好像背後有道雷電窮追不捨,她停在哪兒,雷電就會劈到哪兒。

李懷信卵足了勁兒,被滂沱大雨澆了個透濕,好不容易追上她,死死拽緊其胳膊:「你躲什麼,這不是天雷!」

她似乎抖了一下,才猛地剎住腳步,久久僵住,在嘩啦啦的雨聲中,模糊不清的開口:「七七四十九道天雷,我才挨過十六道。」

李懷信倏地一怔:「什麼?」

「還沒完!」她說:「因為眉心這道鎮靈符,我才僥倖躲過了天罰,一旦……」一旦揭去了封印,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一道都少不了。

李懷信不是沒有聽說過,這世上,一旦出現個禍世的妖魔邪祟,必遭天譴,但那只是聽說,他以為,也只是個傳說。直到現在,他才悚然心驚,長平亂葬崗天降玄雷,劈的就是貞白。而這麼大的事,太行怎麼可能毫不知情,所以他的師祖流雲天師,不到期滿就強行出關了。

事態可能比他想像的還要嚴峻,只是他和這個人相處久了,突然生出了點兒袒護的意思。

一開始,他也篤定,她是個為禍人間的邪祟,抱著除掉她的決心,無能為力的屈就著。

然後她救了他,不止一次,他就開始動搖了。起碼現在這一刻,他拉著她,站在滂沱雨幕里,有些於心不忍。李懷信把這種心軟歸咎為同情,畢竟她變成這樣,也是因為那個作孽的布陣之人,被不明不白被釘在亂葬崗,好不容易生存下來,變成個人鬼不是的玩意兒,還要遭雷劈,實在慘得可憐。

視線被雨水糊住,寒氣入骨,李懷信凍得上下牙齒打顫:「太冷了,找地方避一避吧。」

皮裘吸飽了水,搭在肩頭異常沉重,他抬手去解,又開始打雷,李懷信條件反射捉住貞白,以免她又滿山遍野的亂竄,實在追不上了。

貞白慘白著臉在雷鳴下僵了片刻,直到轟隆聲碾過,那道雷並未劈在身上,她才輕聲開口:「那邊有個山洞。」

山洞低矮窄小,無法直行,兩人躬身進去,顯得擁擠,李懷信靠著凹凸不平的石壁坐下,把濕淋淋的皮裘扔到一邊,抹了把臉上的水,睫毛濕漉漉的粘在一起,低低垂著,又去卸背上的劍匣,立在角落,五根手指頭凍得通紅,他想烤火,貞白撿了枯枝,但全都澆濕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