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這日清晨,李懷信病去如抽絲,起了個大早,剛下樓梯,就見一早獨自趴在扶欄處,手握一串糖葫蘆,半舉著,指甲百無聊賴的扣欄杆缺口的木屑。見他走近,眼睛清亮,巴巴的將糖葫蘆遞過去。

李懷信狐疑地接過:「給我的?」

他可不喜歡這種零嘴。

一早抿著唇笑:「對,那誰,貞白,一大早就買來哄小孩兒。」

捏著糖葫蘆的李懷信:「……」幾個意思?

一早嘟囔:「當誰小孩兒吶……唔……」

話沒說完,就被糖葫蘆堵了嘴,李懷信彈她腦門兒,抬腿就走:「小屁孩兒。」

一早猝不及防,將糖葫蘆從嘴裡撥出來,跟上他:「我跟你一個歲數了。」從死那天到現在,整好二十年,只是沒長個兒。

李懷信耷拉下眼皮,居高臨下俯視她,嗤笑一聲,嗤得一早心裡有氣:「你那什麼表情,太傷人了。」

李懷信不理她,徑直坐到桌案前,點了清粥及兩碟小菜,問一早:「她人呢?」

一早爬上凳子,左扭右扭的坐好:「房裡換藥呢。」

「換什麼葯?」

「忘啦?之前傷了腰,今兒一大早拎回兩包葯。」說著舔了口糖葫蘆,砸吧幾下嘴,覺得甜絲絲,乾脆咬掉一口,鼓著腮幫子嚼。

李懷信問:「傷勢如何?」

一早含糊道:「結疤了。」

「她傷在後腰多不方便,你吃人嘴軟怎麼不去搭把手。」

一早皺了皺鼻子,把山楂咽下去,吐出籽兒:「想幫來著,她說不需要,而且昨天她沒睡覺,半夜就跑出去了,也不知道上哪兒待了一宿,今早才回來。」

「昨晚她不在客棧?」

一早扭頭朝樓梯口看了看,不見貞白下來,便朝李懷信趴近,小手摁了摁自己的左眼,神神秘秘道:「眼睛紅啦,她是不是怕我看見了笑話,所以自己半夜偷偷躲起來哭?」

李懷信愣了一下,難以置信那女冠會哭。

直到貞白露面,李懷信看見她那隻微紅的左眼,才知道不能聽小屁孩兒瞎掰,這麼一個冷心冷情,面寒如霜的女戰士,會哭才怪咧。況且,哪有哭的人只紅一隻眼,無非是,那隻從冥蟒眼眶裡挖出來的眼珠子,讓她產生了一丁點兒不適,僅僅是一丁點兒,就像掉進去一粒沙子,揉過之後,微微發紅。

他正尋思著,貞白又揉了揉眼眶,自己也在懷疑,左眼是否沒有完全契合,產生了一丁點兒排異,好在問題不大,只是夜深人靜時,突然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走馬燈似的在腦海中晃過,有些麻木,無甚悲喜。

李懷信起了個話頭,剛說出「眼睛」兩個字,貞白就接了句無礙,彼此都心知肚明,這隻左眼是怎麼回事。

兩廂無言,店家端上清粥小菜,他之前叫了兩份,一早則把另一碗粥推給貞白,自己叼了顆糖葫蘆嚼,剛要開口,就被李懷信一句食不言堵了回去。

一早:「……」

這人剛才不這樣啊。

當時的李懷信根本還沒意識到自己的變化,打從出了七絕陣,性情就格外陰晴不定,哪怕一丁點兒小事,或者明明相安無事,他也會無中生有的計較,變得無比煩躁。

好比他之前挑剔某某那張屍僵臉,如今看見更覺礙眼,然後變本加厲的煩她。以至於接下來的一路上,他拉著一張臉,異常沉默寡言。乾脆閉眼假寐,卻時不時感覺到有雙眼睛在暗中窺視自己,他有些不耐煩的掀開眼皮,將貞白逮了個正著。

車廂里氣壓及低,誰都不敢吭聲,一早百無聊賴的手指無處安放,一會兒卷弄頭髮,一會兒撥弄凶鈴,馮天眼見她那雙閑不住的魔爪伸向裝自己的骨灰罈,討人嫌的制止:「別摸老子!」

一早撇撇嘴,挨著貞白坐端正。

馬車在大路上行駛兩日,途經林間小徑,只得更換腳程,夜路難行,又在荒郊野外,沒個人煙,加之天寒地凍,李懷信實在不想歇在野地,堅持走了差不多兩個時辰,仍沒找到人家,連一方歇腳的破廟道觀都沒有,疲於無奈,只能委屈自己湊合一晚。

自下太行山,短短月余,也稱得上歷經艱辛苦難,人世悲歡,早在長平亂葬崗時,李懷信就已經挺不住了,一路強撐至今,無比懷戀起太行山上愜意非常的日子。

他甚至是非常懊悔的,因為馮天……可他又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只是看見這縷若隱若現的魂體,時不時內疚心疼一下,但馮天一開口,李懷信就心疼不起來了。

「誒,還病著呢?弱柳扶風的,去挖幾味葯吃吧。」一路上不言不語,此刻又倚在樹下發獃,馮天其實有意想支開他,創造一個獨處的機會,結果李懷信覷他一眼,頭髮絲都不帶動一動。

得,這祖宗千金之軀,哪會屈尊降貴的去挖草藥。

不曾想,貞白卻主動提出:「我去挖吧。」

馮天愣了一下,直挺挺站立,差點給她鞠躬,有點怯:「這怎麼好意思呢,太麻煩你了。」

貞白沒說話,徑直往林子深處走,馮天盯著其背影,目送這尊大佛:「那……那就謝謝啦!」

畢竟要背著貞白說壞話,還是盡量不要有旁人在場,以免橫生枝節,馮天轉頭準備把一早支開,李懷信適時開口:「小鬼,去拾些乾柴來生火。」

一早倒是聽他話,應聲就去了,特別省心。

馮天逮著機會,單刀直入:「不能帶那個貞白回太行!」

李懷信蹙起眉:「嗯?」

「這人太危險了,萬一……」

馮天還未說完,就被李懷信截斷:「的確太危險了,萬一有什麼偏差,我們怎麼應付得過來,只能把她帶回太行山……」李懷信頓了一下,眉頭漸漸舒展開,淡漠道:「關起來!」

馮天心驚:「你……竟是這個打算?!」

李懷信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不舒服,他說:「如若有必要的話,太行山畢竟有師父師祖坐鎮,以及那麼多同門,總能製得住她。」

馮天點點頭:「說的是,我還以為……」

「以為我不知天高地厚,引狼入室?」李懷信一語中的,把對方堵得面色訕訕。

馮天尷了個尬,硬著頭皮說:「我是覺得吧,她心思沒那麼簡單,說不定別有所圖。」

李懷信挑眉,打量馮天須臾:「你也看出來了?」

「啊?」馮天有點懵,然後順著點點頭:「啊!」

李懷信甚是煩惱:「我就說嘛,居然連你都看出來了。」

馮天看著他的反應,一臉不知所云。

李懷信很惱火:「她就是對我有所圖!」

馮天一臉懵逼:「對……你……」

李懷信想必自擾了許久,此刻終於有個看穿一切的傾訴對象,止不住道:「我已經表現得及其冷淡了,一路上話都不願跟她說,態度這麼明確,她三番五次盯著我看,就看不懂我的臉色?還上趕著去挖草藥,獻什麼殷勤?!以為這樣我就會委身?可拉倒吧,我從小到大,被幾十幾百雙手伺候著,什麼天大的殷勤沒受過,稀罕她這點兒?」

聽完李懷信噼里啪啦一大段,馮天如遭雷劈,那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但字裡行間的意思又讓他異常懵逼,難以識別。

「不是。」馮天有點消化不良,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你是說,那誰,她對你……」

咔嚓一聲,馮天倏地噤聲,驚弓之鳥似的回過頭,就見一早跺折了一根枯枝,躬身撿起來,摟入懷中,遠遠朝他們走來,順嘴接了句:「稀罕什麼?」

馮天道:「你小孩子不懂,別瞎打聽。」

「切。」一早把枯枝往地上一扔,架起小柴堆,嘀咕:「藏藏掖掖的,不見得是什麼好話。」

她掏出火摺子吹出星火,把乾柴堆引燃。

李懷信誇道:「你這小鬼,倒自食其力。」

「我跟老頭兒在山頂藏了二十年,砍柴生火,燒水做飯,偶爾打野味加餐,樣樣都會學來做,不然整天閑著,太無聊了,總得想法子打發時間,我還養過一隻大雁,老頭兒打來的,拴在枝頭,每天逗兒,他說他以前跟我娘求親,就是用一對大雁下的聘,我是不懂啦,但說大家都講究這個。」說完,一早的神色就變得懨懨的,火光照著她稚氣的小臉,哀思難掩,孤零零的可憐,看得李懷信和馮天心生憐憫。

一早握著樹枝,掏了掏柴堆,讓火勢竄起來,燒得更旺些,她說:「我一定要找出布下七絕陣的那個人,報仇雪恨,以慰老頭兒在天之靈。」

她抬頭看住李懷信:「所以,在此之前,你不會捉了我去吧?」

原來是怕他捉她,李懷信道:「要捉你早捉了。」

一早彎起月牙眼,轉而又眼巴巴的望著他,貓一樣討巧:「也不會讓別人捉了我去吧?」

李懷信:「……」這鬼丫頭的小心思活泛著呢。

一早嘆一聲:「老頭兒說,我這副樣子流浪在外,若不幸遇見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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