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樊家決定將父子三人葬在一處,下葬前則需祭祀開山打穴,貞白既應了這活兒,自是要親身前往葬地,遂與李懷信一起,由樊夫人及家眷小廝引路,出鎮拐右,往三里坡,誰知到目的地一看,頓覺要命,李懷信忍不住道:「喲,選在此地安寢長眠,墓主可謂福澤深厚。」

樊老爺和樊大少的新墓相鄰,墳前貢品猶在,瓜果在寒冬的季節里打了霜,有點焉,軟泥中插著兩把燃盡的香竹籤,灰已經被風吹盡。

只不過這明明是一番好言,李懷信卻說得陰陽怪氣,導致樊家人聽著他口氣,感覺算不得什麼好話。

樊夫人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我兒樊深,專門請來鎮里有名的孫先生,擇了這塊吉地,厚葬老爺及長子。」

李懷信道:「確實是厚葬,不過樊老爺及長子恐怕福分不夠。」

樊夫人一雙腫泡眼濕漉漉的望著他,不明白:「什麼意思?」

貞白觀其山勢地脈,目光回籠,眉頭一蹙,就聽李懷信與樊夫人說:「好比樊老爺子與其長子,自身福力弱小,無才無德,又死的那麼不光彩,卻要貪圖王侯大地,是不是自不量力。」

當著人髮妻家眷的面評論逝者福力弱小、無才無德、自不量力,未免也太口無遮攔了。就算說得是事實,也好歹顧及一下人家的臉面不是,可誰讓某人生在皇室,天之驕子,自小就有種高人一等的尊卑感,是從胎裡帶來的無法無天,我行我素。

樊夫人臉上表情變幻莫測,聽得一時啞口無言:「這……」這是說得什麼話!

「我說得很好理解吧?」他摒棄了一些專業術語,對平民百姓來講,這種表述已經特別淺顯易懂了,李懷信又解釋了一句:「簡而言之,就是這塊寶地,樊老爺和其長子消受不起。」

其家眷面上難免有些憤懣,畢竟,哪有人這麼說話的。

一妾室冷了臉:「一塊墓地而已,我樊家家大業大,佔了整個山頭立祠堂都行,哪有消受不起的道理!」

李懷信遭到挑釁,瞥了那妾室一眼,差點被這等尖嘴猴腮的庸脂俗粉閃瞎,立即偏過頭,想尋了個賞心悅目的洗洗眼,視線跳幀似的環繞一圈,最後黏在了貞白臉上,她眉骨很高,鼻樑直挺,雙眸陷進去,冷艷得要命。他目光下滑,落在她細長頸項處,雪膚和墨發玄衣反差太強,像世界上最濃的黑幕,裹著最乾淨雪白的肌膚,無暇到連根青筋血管都瞧不見,不似活人,卻極致得要命。

李懷信盯著那段從玄衣領口露出來的白頸,腦中鬼使神差的閃過一個念頭:昨天晚上,她洗過了。

他看見小廝往她房裡提完水,掩上門離開。

院子里特別靜謐,他披一件皮裘,捧一杯溫茶,盯著一枝越牆而入的紅梅,發起了呆。然後耳聰目明的,就聽見一門之隔的房間里,傳來嘩嘩水聲,或者漸出幾滴。

一朵朵粉雕玉琢的梅花在寒冬盛放,李懷信甚至閑得數了數那枝頭上開了幾朵,還有四個花苞隱在花瓣下,他想轉身進屋,卻挪不動步,又像是懶得動,仍由那水聲響在耳畔,繾綣極了。

一陣沒來由的口乾舌燥,他垂眸,抿一口熱茶,卻已經微涼,又泡過了時辰,有些苦澀,他擰起眉,挑剔起來,寒風拂過,枝頭的梅花打著旋飄下一朵,將將落在杯中,盪開一層漣漪,就像落在心上掀起的波瀾,他又聽見一陣水聲,嫌吵。

不斷傳出來熱水拍打木桶的聲音,讓他想起了那張蹭近的冷臉,聲線及低,彷彿被高溫烘乾了嗓子,有些啞:「童子血,純陽軀。」她似乎被燒得神志不清了,瞳孔有些渙散,冷臉湧起潮|紅,就像此刻落在杯中的紅梅,白里透粉,帶幾分瑰麗的艷色,李懷信一杯茶驀地潑出去,心浮氣躁。

好比此刻他盯著那截細膩脖頸,纖長的線條下拉,鎖骨一半壓在玄衣領口裡,凸出的骨頭則支起衣領,好似被一截指頭掀開,凹陷的地方便露出一條縫隙,壓也壓不平。李懷信的目光從縫隙之處漏進去,腦子裡亂七八糟的閃過無數想法,比如鎖骨太深,肩線單薄,太瘦了,比如衣服太深,皮膚太白,像他常年擱在案頭的宣紙,他想在上頭點墨,寫意,然後心浮氣躁的,又想弄髒它,揉作一團,毀了它。

以至於忘了去跟那名心高氣傲的妾室計較。

而他突然的緘默,引起了貞白的疑惑,抬眼看去,就見對方目不轉睛盯著自己,長眸半垂,視線所落似在頸項之處。

這人向來是個講究的,注重儀態,對人對己挑三揀四,貞白下意識抬手輕拂,以為那裡有什麼不妥。

長指無意壓住了領口鎖骨的縫隙,李懷信倏地回魂,撞上貞白那雙不惑的眼睛,他沒有慌張,反倒嘖了一聲,嫌她衣領開得太低。

這數九寒天的,應該把脖子也一併遮起來。

李懷信收回目光,往墳頭踱了兩步,因為下葬沒幾天,屬新的黃土堆,上面寸草不生。

樊夫人哆嗦著問:「老爺及我兒才剛剛下葬,你卻說此地消受不起,難不成還是因為葬在此地,才令我兩個兒子死的死,傷的傷嗎?」

按理說,不至於。

因為,貞白道:「這裡陰陽沖和,五土四備,兆示吉祥,葬之,即便德性不及,也不至於累及子孫傷亡。」

樊夫人不解:「那是何緣故?」

這是塊吉地,但卻又透著不祥,這是貞白和李懷信到此產生的第一感覺。

四周雜草叢生,繞墳一圈,方圓幾丈內沒有樹木,在這半山腰上,是塊平整的曠地。貞白與樊夫人說話間,李懷信已經不知不覺踱到草叢裡,四下逡巡,須臾,又往回走,掃了眼墓碑,緩緩道:「這塊地,怕是早就給人佔了。」

樊夫人聞言一驚:「什麼?」

貞白迎著李懷信遞來的目光,微微頷首,向後退兩步,半蹲在兩座相鄰的墳墓之間,握著劍柄,將陰沉木劍插|進黃土,至盡根沒入。

那妾室看著她舉止,不禁問道:「你做什麼?」

須臾,貞白抽劍起身:「此地雖吉,但亡者葬此形神不安,需立即遷墳,不容耽擱。」

「遷墳?!」樊夫人及妾室異口同聲。

樊夫人道:「這剛下葬,就要遷墳?怎可使得?」

「父祖子孫氣血想通,彼安則此安,彼危則此危,先人形神不安,子孫便會有死傷之患。」貞白道:「更何況,樊老爺和長子壓在別人的墳頭上。」

李懷信接話:「也就是墳疊墳,墓上墓,你壓著別人的子孫後代地位低下,自己也家宅不寧,不遷墳還想怎地?」

眾人驚得瞪大眼,妾室不敢置信:「怎……怎……怎麼可能?」

樊夫人更是方寸大亂,但如今家裡男人死傷一片,剩幾個婦道人家,就指著她能拿主意。茲事體大,樊夫人不敢不信,又不敢輕信,左右為難之際,遂吩咐小廝去把孫先生請來,畢竟這塊葬地當初是他定的穴,結果被人看出了大問題,那還得了。

小廝猶豫說:「可孫先生被鄰村一戶人家請了去做法驅鬼了。」

樊夫人急道:「那也去給我請來。」

小廝匆忙去了,李懷信繞墳一圈,以步丈量,數到三寸,扒開雜草查看泥土顏色,然後直起身,抬頭看了看陰沉的天色,沖貞白招了招手。

貞白:「……什麼?」

「五帝錢。」他說:「讓馮天下地去看看。」

貞白掏出五帝錢,指尖一彈,只聽銅錢嗡鳴一聲,面前青煙裊裊,聚形成白衣少年,靈體透明,常人肉眼不見。

馮天迷迷瞪瞪清醒過來,看到貞白的瞬間,條件反射性一憷:「娘誒。」風似的卷到李懷信身後,生怕這女魔頭捉他算卦。

李懷信:「別慫了,有什麼好怕的,到地下去看看。」

馮天支出腦袋:「幹什麼下地?看什麼?」

李懷信:「看這裡上下是不是墓疊墓?」

馮天這才發現身處墳地,環視一圈,見一眾婦孺披麻戴孝,想必是家中發喪,剛要開口,視線忽地掃到貞白,如同老鼠見了貓,打了個哆嗦,再也不敢多問,立刻遁地不見了。

李懷信拍掉扒草時沾手的塵屑,靜待一旁,誰知馮天下地許久都未上來。

按理說下墓看看是否重葬而已,分分鐘的事兒,他卻耽擱了半天,李懷信險些以為他在地下遇到了狀況,擔憂之際,一股青煙升起,馮天從黃土裡鑽出來,一臉誇張的看向樊老爺及樊大少的墓:「好傢夥!」

李懷信忙道:「怎麼下去這麼久?是疊墓嗎?」

在樊家人眼裡,李懷信似乎在跟貞白說話。

馮天道:「能不是嗎,疊得四正方圓,穴|口一致,上下雙墓,兩副棺槨相疊而葬,只差毫釐,我看這兩座還是新墳,剛下葬吧,誰幫這家人定的穴?是有什麼深仇大恨?」

李懷信蹙眉。

馮天道:「再不遷走,就要斷子絕孫啦。」

「什麼意思?」他斷此地風水絕佳,就算誤打誤撞葬在了別人墳頭,頂多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