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樊家也不知倒了哪門子血霉,居然接二連三的出事,繼李懷信和貞白誤入棗林村之後,樊常興不慎失足,從山坡上摔了下來,腿骨斷裂,渾身被枯枝草木劃得皮開肉綻,橫七豎八的傷口裂開,血肉模糊,而不幸中的萬幸是,還尚有一口氣,只是一直昏迷,葯也灌不進去,眼看著就快不行了,大夫來了一撥又一撥,紛紛搖頭嘆息,讓樊家準備後事。

樊夫人終日以淚洗面,雙眼哭得浮腫。她雖為正房,卻膝下無子,當初樊家本著娶妻娶賢,納妾納色的宗旨迎她過門,她也的確知書達理,大方賢德,自己無所出,就一房一房的幫丈夫納妾,對妾室的孩子們視如己出,甚至比親生母親還要疼惜他們,三個兒子倒也良心,尊她為母,處處敬孝。然而才剛喪夫喪子不過數日,二兒子又糟了難,眼看著命不久矣,樊夫人哭昏過去幾次。但這還不算完,昨兒個夜裡,樊老三收了賬簿回來的途中,馬車翻進了河溝里。樊老三是只旱鴨,在水裡撲騰了半天,差點淹死,好在車夫及時將人拖上岸,才幸免於難,但巧就巧在,翻車那條河正處沉塘之地,不得不引人揣測,大做文章,肆意遐想,說那死去的小妾冤魂索命。半天功夫,就傳得人盡皆知,鄉親們說得有鼻子有眼兒,買菜的小廝回來稟報,樊家上下聽得戰戰兢兢,也懷疑那小妾死不甘心,害死了老爺和樊家長子還不罷休,跑回來尋仇。導致樊老三落水之後,也是將醒未醒,彷如夢魘纏身,樊夫人守著倆兒子,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容顏憔悴而面色蠟黃。

她哭哭啼啼的道完,眼淚已經流干,還要硬撐著指揮下人給貞白和李懷信接風洗塵,又多收拾出一間客房給一早。至於為什麼這二位三日不歸,回來還帶了個小姑娘,她也沒有精力多嘴詢問,只一一打點完,又讓廚子備了晚膳,極盡周到,只等著把人伺候好了,幫她們樊家驅邪捉鬼。

李懷信饑寒交迫,事先灌了碗魚羹就鑽進浴桶,經熱水一泡,乏得昏昏欲睡。待聽見動靜,出浴披衣,推開門,才見天色已晚,小廝拿著火摺子在廊下點燈,將白皮燈籠罩上後,才回過頭說:「公子洗好了,就去前廳用飯吧。」

夜色中,白皮燈籠斜打在小廝其貌不揚的臉上,鬼似的。

李懷信眼角一跳,即刻移開視線,目光落到貞白那間緊閉的屋門上。

小廝又說了:「那位道長已經去前廳了,倒是那個小姑娘,悶悶的說肚子不餓,在屋裡休息。」

這鬼丫頭剛剛喪父,估計還在傷心難過,李懷信沒什麼良心,更不會閑得沒事哄孩子,任由她悶房間里抽泣或者悼念,自個兒晃到前廳填肚子。樊家雖然出事,但一大桌子菜肴卻丁點兒都不怠慢,他撿了貞白右邊的位置落座,樊夫人忙讓下人盛上鯰魚豆腐湯。她方才跟貞白絮叨了半刻鐘,這會兒又要起身去照看兩個卧病在床的兒子,遂讓二人自便。

李懷信飢腸轆轆,養尊處優慣了,走哪都不跟人客套,一勺湯入口,還未咽下,又把青豆吐進瓷盤。

他挑食,歷來不愛吃豆子,一碗湯下肚,青豆及豆腐也就糟蹋了。

貞白是走過艱苦樸素的,曾經獨居深山,都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穫,見不得他糟蹋食物,沒忍住問了一嘴:「不吃青豆嗎?」

李懷信夾了一塊魚腹肉下肚:「不吃。」

貞白說:「我吃。」

「嗯?」李懷信偏頭看她。

貞白一臉正色:「以免浪費。」

然後他就鬼使神差的,把碗里的青豆撥到貞白碗里,見她夾了一顆含進嘴裡,若無其事嚼了,李懷信又鬼使神差的,把豆腐撥進對方碗里,貞白又夾起那塊豆腐,若無其事的咽了。

接下來貞白那碗鯰魚豆腐湯,也被兩人順理成章分著吃。

不知道為什麼,李懷信喝那碗湯的時候竟覺味道特別鮮美,魚也特別滑嫩,估計從未跟人同桌分食,感覺尤為新鮮,就算與馮天關係再好,那人也不會吃他碗里挑出來的東西,再則,下面人都知道他不喜豆子,烹飪則從不會參在菜里,就算做鯰魚豆腐湯,也會事先把豆腐挑出來。

如今一碗羹湯分二食,這感覺說不出來的好,李懷信從中得了趣兒,自此,但凡他不愛吃的,都撥給貞白。

「你打算帶著那小鬼?」

貞白嗯一聲:「同行而已。」

李懷信直言不諱:「差不多一樣的境遇,怕是覺得同病相憐吧?!」

「她一家遭遇如斯,臨到最後仍不得好死,這樣的深仇大恨,絕跡是放不下的。」

「要我說,青峰道人之所以落得這個境地,就是辦法太多。」

貞白不解看他,李懷信便道:「打從一開始,他不搞這麼多事兒,不就沒有後來了嗎,明明自不量力,還左一個辦法右一個辦法,殺妻棄子,羅剎點將,千屍陣,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以命換命的法子,救了這些人,有誰感激他嗎?結果自己越混越慘,積怨也越來越深,到最後個個死得怨氣衝天,不值當啊。現在那棗林村的地界就是個大凶之境,活人不能待,死人不能埋,留下這麼一隻小孽障,每天苦大深仇,誰知道以後是不是禍害。」

聽完這番沒心沒肺的言辭,貞白卻反問道:「你會坐著等死嗎?」

李懷信不吱聲了,他又不傻。

貞白道:「救得一命是一命。」

「哪怕以命換命?」李懷信拿筷子戳著碗底:「虧他想得出來。」

「被逼到那種境況,對他而言,別無選擇。」

李懷信又問:「若換做是你呢?」

貞白放下竹筷,正視他:「我能破陣。」根本不會存在那樣的結果。

「所以……」他斟酌著問,卻是咄咄逼人的:「……你覺得虧心嗎?」

貞白擰眉:「什麼?」

像是責難的口吻:「你破了陣,結果他們全都死了。」

貞白一怔,長睫顫了顫,盯著李懷信,須臾才續上話:「那種節骨眼兒上,如果不破,不僅他們,連你我,都會葬身大陣。」

「所以破不破都是死。」李懷信突然一收那股咄咄逼人的氣勢,鄭重道:「你既然明白,也就不必覺得虧心。」

貞白桌上的手驀地攥緊,彷彿被人戳中了心事。他繞了一大圈,說了那麼多聽起來是非難辨的話,最後卻是為了開導她。這人向來是個心高氣傲的,從來都不善解人意,冷不丁貼心一回,轉性了似的,感覺實在難以言喻。

李懷信飲水漱口,吐到一旁備好的盆盂中,又拿錦帕抹完嘴,站起身:「走吧,去瞧瞧到底是冤魂作祟,還是他們樊家純粹倒霉,回頭可以寫幾道鎮宅化煞的符。」說著,他又回過頭,問貞白:「這玩意兒值錢嗎?」

「宅子是乾淨的。」貞白說:「我方才同樊夫人已經看過了,並不是冤魂作祟。」

「你……」李懷信一挑眉毛,上下打量完:「回來就沒先把自己洗一下?」

貞白:「……」

「真不講究。」李懷信不掩嫌棄,立刻與她拉開一段距離,言歸正傳:「所以樊家這兩個兒子看過了沒?」

貞白頷首:「也沒有沾上什麼不幹凈的東西。」

「如此說來,沉塘那位倒死得消停,並沒回樊家來作。兩兄弟一個墜崖一個落水,實屬倒霉?」可是他又話鋒一轉:「樊家上下,家主男丁皆遭不測,未免背得太不尋常了。」

貞白隨他步出房門,把下午了解到的情況說出來:「當日在山上,大家都看到樊二少爺踩滑了腳,才失足摔下懸崖,的確是意外。而樊三少爺,據樊夫人說,她問過車夫很多遍,也沒有什麼人或者馬車突然撞出來,僅僅是馬匹跑到路邊,輪子碾到溝里翻了車。」

「所以?」

貞白淡聲道:「我們該啟程了。」

她一刻不歇,回來就跟樊夫人清查大宅,如此操之過急,竟是沒耐心多等了。

「明日起早吧。」李懷信說:「但我得先送馮天的骨灰回鄉,太行山戒嚴,你這……副樣子,再大的能耐恐怕也闖不上山。」

貞白自然明白,她現在這副極陰之體,貿然入太行山,且不論那裡有重重陣法關卡阻擋,恐怕在山腳下就會被當做邪祟捕殺,所以她再是心急,也沒想擅闖,便道:「順路,我同你一道。」

李懷信鬆了口氣,畢竟馮天剛聚形的魂體太虛,以免被自己陽氣衝散,還需要靠她滋養。

既然各有所需,達成共識,又可以安安穩穩走一遭。

李懷信長腿一邁,又倒了回來,目光在貞白渾身上下挑剔完,半闔眼眸,耳語一般低語了句:「晚上,洗一下。」

貞白聞言一愕,那人說完便春風似的飄走了,皂角馨香撲了貞白滿鼻,驟然心底一緊,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似乎話不對勁,又香得膩人,二者雙管齊下,教人晃神。

只是這天半夜,樊家的宅子里就傳來一聲慟哭,急促的腳步聲來來去去,踏著青磚,慌不擇路的停在門前,絆住了他們翌日啟程的腳步,是在樊二少爺身邊伺候的那個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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