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二人追至山間,在林中迴繞半日,鈴聲早已消失,到夜間,山裡溫度驟降,細流被凍住,枝頭凝著寒霜,又開始起霧。這霧不知純與不純,李懷信掩住口鼻,不敢掉以輕心,只是呼吸間,又難免會吸入霧瘴,奈何他們翻過山丘,眼前所見,仍是山窩裡的棗林村。

「第三次了。」李懷信說,他們翻越了三次,每翻越一次,眼前看到的都是棗林村,就好像,山的那頭永遠都是棗林村。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中了迷障,產生了幻覺,索性也不掩著口鼻了,回過頭,在迷霧中看貞白的臉,不甚清晰中,那高而深的眉骨此時顯得幾分柔和來,不似平常那般冷淡了。

李懷信忽地想起什麼:「原來如此,怪不得,那老東西說我們再也別想出去,原來是在這裡設下的陣法。」

貞白舉目望去,這裡八方環山,巨石林立,周圍壘起的峰巒和棗林村所在的山坳,如此地形,讓她產生一種錯覺,好似身處長平亂葬崗。就在李懷信說出那句『原來是在這裡設下的陣法』時,她的心驀地抽緊。

如此相似的地形地貌,是巧合吧?

她下意識去數圍繞住棗林村的山巒,似是鬆了一口氣的吐出:「八座。」

不是七座是八座,彷彿這樣,就跟長平亂葬崗不同了一樣。

李懷信聽見她低喃,不惑:「什麼八座?」

「山。」

李懷信被她前言不搭後語的三個字搞蒙了,皺了一下眉:「一句話能完整了說嗎?」

貞白適才解釋道:「壓住長平亂葬崗的,是七座山,而這裡是八座,看地形,我方才差點誤以為,是同一個陣法。」

「怎麼可能,長平亂葬崗七座山巒是為了壓住幽谷中幾十萬大軍的亡靈和……你,若同一陣法運用在此地,難不成是要壓住整個棗林村嗎?!」言到此,李懷信倏地頓住,心底竄起一股不祥的預感,甚至又數了一遍環繞村子的八座峰巒,確定不是七,才驅趕走那股竄出的不祥與難安:「長平亂葬崗的陣法是針對幾十萬大軍的怨靈,但這裡是成百上千條活人性命,用不到一處,所以不能相提並論。」

他緩了緩,確定呼吸了迷霧之後,並未出現頭暈目眩的癥狀,才沿著山地往下走,也可能這片刻功夫還未上頭,但還是趁早下山為妙,畢竟這山間溫度驟降,李懷信早已凍得手腳冰涼,他掃了眼結成冰柱的細流,抬腿邁過去,踩著堅硬的岩石,岩石傾斜,上面因水氣結了層薄冰,有些打滑,他扶了把樹榦穩住腳,他說:「那鬼丫頭躥得可真快,把我們引到此地,然後繞著山林打轉,幾個意思?」

「不知。」枯枝勾住了貞白的衣角,她輕輕一扯,踩在李懷信方才踩過的岩石上,還來不及落穩,足下一滑。

李懷信聞聲回頭,就見貞白滑出去一米,往懸崖下墜,他伸手想夠,貞白卻凌空一旋,並沒搭上他的手,沉木劍劃拉過冰面,迅速開裂,隨即一個利落的翻轉,穩穩落在斜坡上,離他幾步之遙。李懷信立刻收回手,藏在身後,有種被人拂了好意的不快。他面上不顯,一路都不再吭聲,貞白更是個悶葫蘆,除了講重點以外,別人若不說話,她絕對一字不言,是個極其枯燥之人。

待到山腳下,李懷信終於忍不住,因為有件事,自剛才就盤旋在心頭。

「你既沒死,卻能聽見鈴聲,是不是就意味著……」

經他的話一提醒,貞白駐足,彷彿才意識到這茬:「我也是將死之人嗎?」

李懷信有些意外:「我以為你會說,是什麼特殊情況?」

「什麼特殊情況?」

「能聽見鈴聲,這種……」李懷信頓了頓:「……特殊情況,就像,你身上沒有一點人氣,所以能聽見鈴聲,這種特殊情況,難道不是嗎?」

貞白思忖間,忽然搖了搖頭。

李懷信還沒明白她搖頭的意思,貞白已經快速往村子走去,似乎是有些急切的,單薄的身影在夜風中,顯出幾分虛無縹緲來。李懷信突然就想起了那個亂葬崗里,站在崩塌的山巒之上,修補大陣後,她搖搖欲墜的身影,薄削而消瘦,風一吹,就倒了下去。那時候,他來不及去體會當時的心境,沉澱到現在,歷經短暫相處,再回想起來,竟然有些不落忍。她一介女流,究竟有過怎樣的遭遇,才會被活生生壓在亂葬崗十年,扛過十幾道天罰,重獲自由,卻孑然一身。

她有親故嗎?

啊,是有的,那塊隨身佩戴的墨玉,上面刻著個楊字,想必就是親故了。如此貼身收藏,珍之又重,定是個極有分量的人吧。只是這分量遠不及那個仇人,值得她去尋。

李懷信喊她:「你能慢點兒嗎?」

貞白腳下不停:「我們得趕快出去。」

「著急也沒用吧,指望棗林村那些人給你指路嗎?」

貞白駐足:「如果我的時間不多了,在這兒耗不起。」

「就算現在出去了,你也沒有任何頭緒,怎麼去找那個人?」

貞白猶豫間,垂下的雙手攥緊,似乎在心底下了一個極大的決心般,開口:「上太行山,找你師叔寒山君,他能占卜。」

李懷信的目光滑過她握緊成拳的雙手,聽見一向波瀾不驚的語調在說出這句話的瞬間變了音,他試探道:「你跟那糟老頭子……有什麼過節嗎?」

轉瞬間,貞白已恢複淡然:「素不相識,何來過節。」

李懷信也沒指望她會坦誠相告,直接揭過這個話題,道:「走吧,終歸是要出去的,總得想法子問個究竟。」

只是想什麼法子呢,這幫村民其實跟那些見人就咬的行屍沒什麼兩樣,毫無理智可言,李懷信邊走邊琢磨,乾脆把那個帶頭使壞的老蔡抓了暴揍一頓,就不信丫能扛到只剩半條命,他最好是把硬骨頭,能在自己拳頭底下多抗一會兒,否則泄不完這口惡氣。

如此一盤算,李懷信就覺得手癢。

遠處傳來吵雜聲,村口林立的幾顆棗樹擋住了視線,二人快走幾步,將近時,可見幾個搖搖晃晃的身影,機械的往村口去,柵欄後射出無數箭羽,即使釘穿了胸膛,也沒能制止其半分。

又是行屍!

埋伏的陷阱啟動,幾張大網罩下,兜住三兩隻,在網中不斷地撕扯扭動,喉嚨發出咕咕低嚎,撕扯間,那張腐爛的臉繃住網格,使命往外頂,儘管漁線編織的網格切進肉里,也毫無知覺的繼續掙扎撕扯。

地底的利刃扎穿了腳背,將行屍釘在原地,他們嘶嘶嗬嗬,抬腿間,卻未能拔|出|來,搖晃著一個趔趄,雙膝跪在豎立的尖刃上,隨即雙手撐地,同樣被利刃洞穿,五體投地的扎在了地上。

兩邊林立的棗樹忽然彎了腰,樹榦上系著幾根麻繩,此刻麻繩綳直,接連到柵欄內,傾盡全力一拉一松間,兩坨大石飛射出來,砸中兩具行屍,砸進了那口深井中。

李懷信走了幾步,打量一顆不近不遠的棗樹,見上頭沒有繫上麻繩也沒有其他異樣,才放心倚了上去,抱臂看戲:「看來村口的陷阱,還真是用來對付行屍的。」

貞白站到他身側,盯著三隻被扎穿腳骨的行屍抬起腿,有些笨拙的沖柵欄方向邁進,疑惑:「這些行屍,為什麼是從村外來的?」

「因為那馭屍的鬼丫頭就在村外啊,下午沒逮住她,沒想到又溜了回來作惡,真是一刻都閑不住,怨恨這麼深,是要拿全村人來喂屍啊?」

貞白卻有所疑慮:「村民養屍,難道不應該是養在村子裡的嗎?」

「興許,是召出來了。」李懷信略微一想,又覺得:「不對,這未免多此一舉了。」

貞白頷首:「直接放在村子裡,再以凶鈴馭屍殺人,豈不更方便。」

也無需經過村口這道埋伏。

「或許,原本就是養在村外的?」

說話間,帶著些許不確定性,李懷信已經不大樂意瞎猜了,目光盯著又一顆巨石,直接砸爛了一具快奔至柵欄外的行屍腦袋,從脖頸處折斷,耷拉在肩後,像一顆發了霉的爛白菜,欲墜不墜間,又一塊巨石將其整個砸出去幾米,行屍倒地的瞬間,李懷信似乎看到有什麼東西,從那顆炸開的腦顱中爬了出來,又像是流出來的血漿,因為天黑,又相距甚遠,還不慎看仔細,就似乎什麼異樣都沒有了。

兩具行屍越過艱難險阻,總算摸到了大門口,兩雙青紫發黑的手抓住柵欄,被荊棘的藤蔓刺穿掌心,行屍毫無痛覺,用蠻力狠狠一推。

柵欄是以粗木所架,外層以帶刺的藤蔓纏繞,內層則用粗繩和漁線混攪,一圈又一圈加固,地上挖了深深一道溝壑,再把一排排木樁子扎進去,填上土,光靠蠻力幾乎難以撼動。

行屍扒拉開藤蔓,一隻手不顧一切往縫隙里鑽,每進一寸,那密密麻麻的長刺則劃拉破手心手背的皮肉,終於伸進去一隻血肉模糊的手掌,卻卡在木縫中,一截指尖堪堪露了頭,沒有血,卻刮出裡面殷紅的皮肉。

有人驚叫出聲:「啊,手,手!」

膽大的吼道:「一截手指頭就把你嚇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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