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樊常興醒轉後,樊夫人便將酬謝送到了貞白手上,一整袋銀錠。她收入袖中,去敲李懷信的門,半天也無人應,貞白緩緩推開,一股熏香撲面而來,裡頭空空蕩蕩,李懷信不知去向。想起早晨聽完樊常興的一席話,出來時李懷信說:「可能有邪祟,趁還未禍害到鎮里,得先去看看。」

結果半響沒等到貞白答話,似乎不打算同去,李懷信斜她一眼,自行加快了步伐,直接越過她走了。

像是,鬧情緒。

貞白此時想起來,轉身往院外走,這人身子還沒好利索,體能都沒恢複過來,還敢單槍匹馬去逞能?

她行過迴廊,就看見前方圍著許多人,樊家上下的丫鬟小廝全都聚眾在此,由兩個體格彪悍的男子,五花大綁的拖著一個女人往外走。

貞白看見人群中那個熟悉的人頭,正隨波逐流地輾動,她快步上前,蹭到李懷信身後,就聽見他跟身邊一個小廝在聊天:「動個私行這麼大陣勢,官府不管么?」

小廝隨口答:「這是家宅私事,女人不守婦道,只要證據確鑿,家裡又沒人報官的話,官府都不會出來干涉。」

李懷信好奇:「都要處死了,她家裡人為什麼不報官?」

「自己女兒做出這種醜事,哪家人有這麼大的臉,都羞愧死了,還報官,巴不得死了才好呢。」小廝道:「而且,她爹獨居在玉陽江上游,就在馬鞍山腳下,又是個瞎子,吃穿用度都靠樊家接濟,管不了他女兒的死活。」

李懷信盡量面露同情,說話及不走心:「啊,這麼慘吶?」

步出大門,有在樊家呆了數十年的老媽子接過話說:「慘得嘞,女兒不孝順,一年到頭也不回去瞧瞧,都是咱大夫人冬暖夏涼的去給王瞎子送棉衣涼席,米面糧油。好像聽說,不是親生的,她啊,非講自己是那瞎子在河邊撿的,嫁到樊家後,就不想認這個爹,我估計啊,她是嫌這爹寒磣了,給她丟人。」

樊家一個兩個都在數落她不是,口碑真差!李懷信心想:這女人可真不是什麼好貨色!

都說紅顏禍水,李懷信眯起眼,打量了遠處那個被拖走的女人,論姿容,也只夠在這種小門小戶里興風作浪了。

「你去哪兒?」

背後突然響起一聲詢問,李懷信驀地回頭,對上貞白那雙冷眸,頓了一下,才道:「去看這種不貞不潔之人的下場。」

答完,李懷信扭回頭,皺了一下眉,繼續隨大流。

前面由樊家男子開道,家丁押著女人,遊街示眾般,大張旗鼓的往玉陽江邊走,絡繹不絕的百姓看見,紛紛跟去看熱鬧,一條街走完,隊伍日益壯大,幾乎大半個鎮的人都來了,待到玉陽江下游,十里八鄉的,已經站了不少群眾。

有幾名老者站在地勢偏高的位置,應該在當地頗有威望,其中一位老者出列,充當執法者,從窄袖中掏出一張紙,展開來,擲地有聲地宣告了樊家小妾王閆欣不貞不潔,擾亂綱常,道德敗壞,且累死樊家父子等條條罪狀,天理難容,遂處以死刑。

然後,兩個家丁把女人塞進竹籠,她徒勞掙扎著,棉布堵在嘴裡喊不出聲,只能撕心裂肺的嗚咽,漲紅了臉,剛伸出頭,又被一隻大掌狠狠按進去。

樊常興晃晃悠悠走近,大病初癒的臉還有些蒼白,他記得八九年前吧,這個女人第一次進樊家時的模樣,年輕,嬌媚,挽著父親的胳膊,站在一塊兒卻像父女倆,他當時還納悶兒,女子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怎麼就跟了父親這個糟老頭子呢?後來看見王瞎子,那種家徒四壁、窮酸落魄的境況,也就不納悶兒了,試問誰不想穿金戴銀,錦衣玉食,身前身後都有人伺候呢,吃穿不愁的好日子過久了,就開始惦記別的,所謂飽暖思淫慾,她不安於室想紅杏出牆,為什麼偏偏勾搭上樊家長子,而他的大哥,又是犯的什麼糊塗,活生生把老頭子氣死。

樊常興恨得咬牙切齒,撿起江邊一塊塊沉重的石頭扔進竹籠,或砸在其身上,痛得女人往後縮。

貞白目睹這一切,站在李懷信身側:「私通就該處死嗎?」

李懷信作為旁觀者,只要與己無關,看待此事件,他還是比較豁達的:「私通倒也不至於,看跟誰吧,跟爺倆兒的話,那就玩兒大了,她又不是寡婦,誒,其實也差不多,反正這世道,本身就沒那麼寬容,不但不寬容,還特別狹隘,在看待這種事情上,大家都挺死心眼兒,先不論樊大少爺的死因,但死前確實是跟這女人在一塊兒鬼混吧,樊老爺子斷氣也實實在在跟她脫不了干係,不管間接或直接,都攤上了人命,所以樊家要把她沉塘處死,屬於血債血償,合情合理。」

說話間,遠處的樊常興裝完了石塊,扣上竹簍,用麻繩纏緊了,才退到一邊,把位子讓給倆糙漢,他們拿扁擔橫穿過麻繩,在老者宣判行刑的一瞬,抬起沉沉的竹簍往江里走,李懷信目光緊隨,慵懶又漠然的續完了最後一句:「死不足惜。」

眾人冷眼旁觀,沒有憐憫,也沒人站出來求情,就彷如李懷信所言,她死不足惜!

兩人扛著竹簍里的人涉水前行,江水淹到了膝蓋,蹚起波瀾,逐漸沒過大腿根,越往前邁水越深,竹簍一直往下沉,女人拚命仰起頭,爭取生存,奈何兩人無情的將扁擔從肩頭卸下,竹簍狠狠一沉,滔滔江水灌進鼻息之際,岸的上游突然狂奔來一人,大吼著:「不好啦,王瞎子死啦……」

整個竹簍在此刻沉底,江水淹沒了發頂,女人最後似乎聽見了這句話,倏地猛烈掙紮起來,水面盪起無數浪潮和氣泡,將她的嗚咽聲吞噬淹沒。竹簍因掙動移位,撞到其中一名大漢,江水浮力大,他在軟泥中沒扎穩腳跟,直接側身摔進水中,撲騰了幾下才找回平衡。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望向狂奔而來的人,他背著背簍,膝蓋和雙手都沾滿了泥垢,雙眼突出,鼻翼擴張,整個一受驚過度的模樣,臨近了,他猛地剎住步子,腳尖用力踩凹下去一塊軟泥,氣喘吁吁地掃過當眾幾百張面孔,目光渙散,一時不知該把焦距凝在誰臉上。

有人嘀咕:「這不是何郎中身邊那個小葯徒嗎?」

有人沒聽清上半截:「他剛剛喊什麼?誰死了?」

有人沒聽清下半截:「他說王瞎子怎麼了?」

有人全程懵:「王瞎子是誰啊?怎麼死了?」

「唉喲,不就是那個剛沉塘的盪|婦她爹嘛,樊家的親家!」

「我說他怎麼沒來,還以為是沒臉見人,原來是羞愧到尋了短見啊。」

「有這麼個下賤討債的女兒,真是害人不淺啊,一連累死三條命。」

……

小葯徒耳邊嗡嗡的,視線掃見樊家人在內,目光立即鎖定樊常興的臉,他衝過去,緊張到結巴:「樊二少,二少,那個王伯,王瞎子,死,死,死了。」

誰知,樊常興冷冷一笑,笑得像把刀,薄唇殺出兩個字:「報應。」

正好這父女兩一起去償他父親和大哥的命。

小葯徒背脊一寒,只覺得那笑容冷血而殘忍,他目瞪口呆地望著樊常興,又望望其身後的樊家人,猛地意識到什麼,扭頭就看見兩個大漢濕漉漉的從水裡上岸。

小葯徒打了個抖,扭臉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不是啊,王伯,王伯又沒什麼錯。」

樊常興欲加之罪:「子不教父之過,他有這個覺悟自裁謝罪,我樊家……」

小葯徒急了:「什麼自裁謝罪,王伯是被野獸咬死的,全身都被啃爛了,血肉模糊,發著黑。」邊說著,似乎回憶起那個場景,彎下腰就開始吐。

樊常興等人捂住口鼻,嫌棄得後退一步。

樊深聞言一驚:「什麼,咬死的?這江邊有野獸嗎?」

小葯徒弓著身子乾嘔,抬起手搖了搖。

有人驚慌:「應該是從山上跑下來的吧?什麼野獸這麼凶?居然咬死人了?狼嗎?馬鞍山上難道有狼?」

小葯徒不幹嘔了,他拍著胸部壓下那陣不適,說:「我常年在馬鞍山上挖草藥,從來沒碰見過什麼豺狼虎豹。」

有人猜測:「可能是新來的吧。」

小葯徒白著臉,也有此猜測。這些年,他隔三差五會上山採藥,有時候在山坳坳里鑽一整天,出來就愛去山腳下的王瞎子屋舍討杯水喝,再蹲江邊把一籮筐的草藥清洗一遍,衝掉泥沙才背回去曬。今天他像往常一樣,天不見亮就上了山,跪伏在崖邊挖了滿滿一背簍,下到山腳吆喝了一聲:「王伯,我今天挖到了苦蕎,分你一些,泡水喝哇,安神活氣的,你上次不是還念叨,晚上睡不好嘛。」

半響無人回應,小葯徒又喊了幾聲,以為家裡沒人,待繞到屋前,見門虛掩著,便走上前推開,一股濃烈的血腥味灌了滿肺,他驚恐的瞪大眼,猛地退後,跌坐在地,背簍里的草藥倒出來,他顧不上,跌跌撞撞爬起身,瘋了似的跑去找人,老遠看見幾百號村民聚在江邊,他飛奔而至,火急火燎的訴說半天,招了一大批人往上遊走,如此人多勢眾,尤為壯膽,哪怕是豺狼虎豹,也不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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