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車軲轆壓著地面顛顛的滾,李懷信迷迷瞪瞪間忽聽嗚咽啜泣聲,嗡嗡地繞在耳邊,蒼蠅似的招人煩。

只聽車夫長吁一聲,拉了韁繩,馬嘶跺蹄,剎在了路邊。

李懷信再不情願,也從軟塌錦被中坐了起來,端著一張陰鬱疲憊的臉,啞聲問:「何事?」

馬夫回道:「前頭有人出殯,咱給讓個道。」

閉目打坐的貞白睜開眼,不經意地開口:「難道死了兩個人?」

馬夫盯著前頭一列披麻戴孝地長隊,由二十四人抬著一口棺材,女眷低垂著頭,哭哭啼啼地抹淚,剛想答貞白的話,就見長隊的後頭拐出又一口棺材,立即愣住了,張嘴就道:「您怎麼知道?」

這人神了。

貞白淡聲答:「這是雙日。」

馬夫驀地反應過來:「對哦,差點忘了,今兒個初八。」

按民間習俗,若家遇喪事,都會擇單日出殯,因為雙日意味著要死兩個人。

李懷信撩開竹簾,寒風伺機灌進來,裹著朦朦綿密的細雨,冷霜一樣撲在臉上,他被突襲的寒流吹了個透心涼,盯著煙雨中一列送葬的隊伍步步臨近,開路的在前方拋撒紙錢,紛紛揚揚撒了滿地,被寒風一卷,飄到了馬車頂,又從窗邊掠過,划出李懷信視線。

此處是個大路口,送殯的隊伍停靈路祭,鼓樂一奏響,李懷信不禁皺起了眉,嫌吵。他微微偏頭,瞥見抬棺的二十四扛和花花綠綠的紙紮,低喃了一句:「挺講排場。」

他收了手,把竹簾掩上,車廂里降了溫,就把手伸進褥子里取暖,一路上悶久了,難免發慌,遂閑話家常一樣講:「在這裡遇上出殯,想必是快到鎮子了。」

回答他的是車夫:「誒,快了,拐個彎沿著這條道下去就是,鎮上有家臘排骨非常不錯,老闆是個南方人,很會熏腊味兒,這大冷天兒的,二位要去喝口熱湯嗎?」

李懷信起了興緻:「行啊。」

得了應承,車夫饞得咽了口唾沫,因為極少有人雇他的馬車長途跋涉到此地,一年難遇一兩回,自己又不可能惦記那口腊味專程跑來,所以待送葬的隊伍離開,他就亟不可待的駕車入鎮。

隆冬天乾物燥,綿密的細雨正好潤了土壤,李懷信揭開竹簾下馬車,把住框架的手心沾濕了,剛想掏帕子,才想起之前給了那女冠。

腊味鋪的老闆眼見有馬車停在店前,立即迎出來:「二位,天兒涼,快裡邊兒請。」

一進店,一股煙熏的臘肉香便撲面而來,裡頭高朋滿座,只留了靠角落的一桌虛席,李懷信點了一鍋臘排骨,一盤素拼,等上菜的功夫,聽著前後鄰桌的食客都在議論一件事:「樊家父子今日出殯啦,我看見是樊老三摔的喪盆子,以後樊家就由他來當家做主了。」

「輪得到樊老三?那可是個敗家玩意兒,成天只知道吃喝嫖賭,狎妓作樂。」

有人一聽就笑了:「這樊老三是荒唐啊,可也荒唐不過樊家的長子不是。」

眾人聞言,啼笑皆非,突然就跟開大會似的,東桌搭西桌的腔,南桌搭北桌的腔,你來我往,毫不生份,就著樊家那點事兒調劑眾樂。

夥計端了爐子上桌,裡頭的碳火燒得透紅,斜在臉上,一股灼|熱。接著把一鍋熱氣騰騰的臘排骨架在爐上,撒了切成細末的香蔥,又拿了木勺和碗碟擺好,招呼:「客官慢用。」

李懷信盯著一鍋熏得醬紅的臘排骨,取勺盛湯,耳朵卻沒閑著,聽議論四起,有人出言壓制:「死者為大,說那些幹啥,又上不得檯面。」

「你還別說,那樊大少爺啊,平常看著斯斯文文的,飽讀聖賢,做的事這麼上不得檯面,自己死了不算,還把親爹一併氣死。」

「可不嗎,你說他飽讀聖賢,讀的哪門子聖賢?那聖賢里有教他亂|倫?教他跟自己小娘私通?」

「噗」,李懷信一口湯剛含進嘴裡,還來不及咽就噴了出來。

他沒聽錯吧?私通?兒子跟小娘,也就是親爹的侍妾?一女侍二夫不說,現在一女侍父子?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世道?!

貞白皺了眉,遞過帕子,李懷信向來被伺候慣了,又遭一通震驚,想也沒想就接了錦帕捂住嘴,將唇上的湯汁揩凈了。

那人還說:「這深宅大院的那些秘聞醜事多著呢,就這一件,若不是那場大火燒得旺,給燒穿了,還遮掩著不為人知呢。」

在眾人的七嘴八舌中,李懷信聽了個大概,也就是三日前,樊家長房的院子起了火,他爹的小妾光著身子從樊大少的屋裡跑出來,樊大少卻沒能逃過一劫,被活活燒死在屋裡。老爺子悲憤交加,怒急攻心,要把那赤條條不守婦道的小妾扔進火坑裡,小妾大哭,歇斯底里地亂掙,求饒不行,索性扯開了嗓子罵他老不死,娶了一房納二房,家裡妻妾成群,身體早已被掏空,上了年紀就讓她們守活寡,既然你老得不頂用了,就怪不得她放浪形骸找小的,一席豁出去不要臉的話把老爺子臊得一口氣沒上來,直接蹬了腿兒。

本來誰家亡了人,都是件令人扼腕的事,可這父子倆死得荒唐啊,私通加亂|倫,該是多大的醜聞,哪一條都讓人津津樂道,怪不得眾人要嘴碎議論,這屬實事求是的話本子,都不需要編排,人人都能話幾句當消遣,諷刺:「這些大戶人家,看著人模狗樣,沒幾個是體面的。」

有人接茬:「還以為那樊大少爺是個體面人,終日斯文端正,對誰都溫文有禮的,真沒想到啊,他身邊沒有兩個通房丫頭嗎,或者學學樊老三去歡場風流啊,他們家大業大的,三妻四妾娶什麼女人不行,非得在他老子的妾室身上找快活,尋刺|激呢?」

「你懂什麼,人尋的就是這種禁忌感。」

眾人哈哈大笑,有人卻臊得慌,批判:「傷風敗俗!」

李懷信眉峰一舒,眼尾一彎,突然展顏笑了,多有趣兒啊這些人,一邊看笑話一邊冷嘲熱諷,句句尖酸刻薄又義正言辭,神態演說處處到位,他怎麼就格外喜歡這些人落井下石的嘴臉呢,真實,淳樸,比坐在大內皇宮裡頭聽戲有意思多了。

他覺得尋到了樂子,端起碗,濃湯表層浮著幾粒蔥沫兒,抿一口,有滋有味兒,滿腔醇香。

店內熱火朝天,爐子里的碳火正旺,燒得排骨湯騰騰翻滾,大家吃得開懷,更聊得盡興,有人喊老闆再加兩斤臘排骨,有人大聲嚷嚷添酒喝,夥計忙得腳不沾地,不是倒骨湯就是送碳火,勤勤懇懇伺候著。

忽然有人問了句:「那小妾怎麼處置啊?」

「沉塘唄!」

「肯定得弄死。」

正說著,厚厚的棉布門帘被撩開,店裡鑽進一批人,個個披麻戴孝,攜著風雨入內,滿席人頭轉動,望見來者,驀地噤了聲。

嘿!李懷信來了精神頭,這不正是路口碰見的那列送葬的隊伍么,樊家人。

怎麼剛把逝者下葬,一大家子就來下館子了?

老闆迎上前,客客氣氣地:「樊夫人,這……小店已經客滿了。」

樊夫人許是傷心過度,一夜愁白了鬢角,紅腫著眼睛掃視一圈,湯鍋里冒著煙,蒸騰盤旋,室內每個人的臉都繞在雲里霧裡,看不真切,樊夫人輕聲開口:「外面突然下起大雨,所以進來避一避。」

這一入冬,挨家挨戶就關緊了門窗捂住暖氣,店裡又鬧騰,所以都沒注意外頭何時下起了淋淋大雨,見樊家人身上都濕了大半,老闆趕緊招呼夥計:「去,搬幾根條凳來,再泡兩壺熱茶。」

樊夫人忙道:「不,不用麻煩,我們就站一會兒,雨停了便走。」

夥計迅速搬來兩根條凳,靠著壁角安放,招呼樊家人落座。

原本吵嚷的堂內,一時間靜得只剩骨湯翻滾的噗嗤聲,李懷信細嚼慢咽地吃肉,吐出一截骨頭,整整齊齊碼在桌邊,碼了一小堆,隨口就說:「煮兩塊蘿蔔,解膩。」

他嗓音低磁,若無其事地響起,打破沉寂,引來三三兩兩人側目。

貞白伸出竹筷,在素拼里夾出兩塊蘿蔔下鍋。

李懷信又道:「還有筍。」

貞白照做。

有人挑頭,也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來來來,吃吃吃,排骨都要熬爛了。」

場面紛紛起了回聲,各自都圍著自己那桌鍋,七嘴八舌的,氣氛活泛起來:

「給我也下兩塊蘿蔔,不是解膩嗎,都下鍋煮了。」

「喝什麼湯啊,喝酒,滿上滿上。」筷子敲得杯沿叮噹響。

「誒對嘛,痛快地,幹了。」

「酒怎麼這麼涼,剛從地窖里挖出來嗎,老闆,架爐子,煮酒。」

「我還沒吃幾塊肉呢,怎麼爐子都冷了,多放幾塊碳不行嗎,生意這麼火,老闆還扣扣搜搜的。」

老闆叫屈,明明放了一爐肚的碳火,是他們圍著鍋子侃大山,那張嘴光忙著論樊家的長短,把碳燒成一肚子灰,老闆認命地讓夥計替換爐灶,到後院把碳灰掏空,又添上新的火石。

大伙兒背地裡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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