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折回的山路上壘起無數滑坡的碎石,墊在腳下四散滾動,腳尖一不經意就會卡在縫隙中,導致重心不穩,有些寸步難行。而餘震之後的陡峭仍然飛沙走石,落打在身上,避無可避,馮天的臉頰被一塊帶著菱角的石子擦破道血口,不太疼,只是寒風割臉,有些雪上加霜。

繞過這座高峰,數里之外便是幽谷,遠遠就能望見四方頓挫聳起的山巒,串珠走馬地環抱互繞,起伏延綿。歷經十幾道雷劫之後,其中一座山體轟然坍塌,那場巨響震動時,二人雖預料到這種情況,可折返回來親眼所見,仍舊止不住的心驚膽顫。

「錯了。」馮天突然開口,聲音都啞了:「我們搞錯了。」

他無厘頭的一句話讓李懷信擰緊了眉頭:「什麼錯了?」

馮天蒼白著臉,一把抓住了李懷信手肘,指向遠處的峰巒,數道:「一、二、三、四、五、六……」然後他的手指定格在坍塌的山體上,艱難道:「七。」

馮天抓著李懷信的手因太過用力而微微顫抖,他說:「四方龍脈延綿而至,在此交會結穴,由七座峰巒阻氣止息,故而龍氣不泄,相對的,怨氣不散。所以,真正壓著數十萬大軍亡靈的大陣,其實是這七座山巒,那山巒之巔的七顆鬼樹,只不過是大陣之上的七顆釘子。」

聽完這番陳述,李懷信愣了許久,內心不僅僅止於震撼,半天才說出一句:「那現在山都塌了啊。」

山塌了,自然龍氣傾瀉,怨氣涌散。

一片焦土的幽谷之中,古槐傾斜,大地被天雷劈出三兩道裂痕,一如長長的溝壑,蜿蜒交錯至坍塌的山峰。不絕於耳的鬼哭狼嚎就是從這道裂痕中滲出,回蕩於整個山谷,盤旋不絕,裹挾在寒風之中,呼嘯而至,仿如附在人的耳邊哀啼,極盡凄厲。

如墨般的黑氣從這兩三道裂痕中升騰而出,聚攏成虛影,好似一個個穿著鎧甲的勇士,終於從這道封印了他們十年的溝壑中解放出來,嘶吼著重見天日。只是這天上黑雲翻墨,如帳幕壓頂,籠罩住整個亂葬崗,風捲殘雲。

那鬼哭狼嚎在地底源源不絕,排山倒海般一浪接一浪的翻湧而起,彷彿下一刻,會將整個大地掀開,然後山體崩裂,陰兵洶湧而出,造成一場人間浩劫。

李懷信只覺四肢發軟,裡衣早被冷汗浸濕。

嚎叫不絕於耳,夾雜著戰馬的聲聲嘶鳴,穿雲破空。

金戈鐵馬於眼前耳邊,好似一場混戰尤現。被鎮壓地下永不超生的怨憤,尖嘯著即將衝破桎梏……

馮天的腦海只閃過一個念頭:完了!

他碌碌無為的二十年里,在太行山得過且過的學了個一無是處,只和大師兄與李懷信捉過幾隻夜遊魂,除了在藏書閣內閱過幾本驚心動魄的天下奇譚,還是第一次親身經歷這麼大的陣勢。若想憑他和李懷信二人之力,算了,馮天不像李懷信那樣狂妄不要臉,他實在不覺得自己有那個拯救蒼生的能力,換言而知,他一向都是被拯救的那個。

馮天剛要絕望的時候,就見那座崩塌的山體之中走出一個……人?

確切的說,是一個女人。若不是那一頭華髮,馮天和李懷信差點沒認出來她就是那具蔭屍,滿身的衣衫襤褸,被天雷劈得焦糊,連袖子都少了一截,整個跟篩子似的,破破爛爛,塞一隻缺口碗給她,就能上街邊行乞了。

二人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具蔭屍,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李懷信道:「居然挨過了十幾道天雷。」

天劫之下,整座山都崩塌了,她竟然還能從山體的縫隙中站出來,立於制高點,舉目四顧。

須臾,她伸出手,撫上了那顆連根倒地的槐樹,掌心蓄了一團肉眼不見的力量,頓時陰風大盛,四面八方都朝她所在之處捲動,然後抽絲剝繭地,一股股怨氣凝聚,以她的掌心灌入古槐,將其緩緩扶正,根莖倏地瘋長,插入土裡,攀附岩石,瘋狂衍生滋長,蔓延開去……

馮天驚呆了:「她在做什麼?」

李懷信愣了半響,才彷彿看懂了那人的用意,卻仍舊不確定的說道:「好像在,修補大陣?」

「什……么?」馮天不可思議地睜大眼,說話開始結巴:「補……陣嗎?她?」

馮天轉過頭,只見穿過岩石的樹根緩緩收緊,彷彿撒開的漁網,捕獲了一兜的魚蝦之後,漁夫猛地收網,迸裂的山體碎石在樹根的纏繞下一點點壘起……

此情此景,馮天如墜夢中,整個人僵成一塊化石。

制高點上的人五指大開,虛撫在古槐上,肩膀微微顫了顫,好似有些體力不支地,又抬起另一隻手,奮力曲指,欲想拽籠……

「快,幫忙!」

李懷信大喊一聲,嚇得馮天一哆嗦,眼見李懷信朝幽谷衝去,馮天立即追上,卻仍有些茫然道:「怎麼幫?我可不會操控樹根啊,卧槽,這人是槐樹成的精吧?」

李懷信躍下一塊凸石,迅速往前奔:「除了山崩,沒看見幽谷里還有三道裂紋嗎。」

「啊,對。」馮天緊跟其後:「看見了,我們是要去補那三道裂痕嗎?不過那誰……行不行啊,我看她好像有些撐不住了。」

李懷信腳下不停,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那人周身被黑氣荀饒,華髮在狂風中亂舞,單薄的身子微微一晃,屈膝跪了下去,遭受十幾道天雷,本是強弩之末,卻仍舊在勉力支撐,雙手虛撫著槐樹,以陰怨煞氣為養料,源源不斷地灌入樹根……

李懷信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她是人是鬼?是正是邪?都尚不明確,唯獨此舉,讓他有種並肩作戰的心心相惜。

彷彿是有所感應般,那人微微抬起頭,與他遙遙相望,目光微涼。

須臾,她俯首垂眸,眉頭輕皺,面露痛苦之色,那雙曲起的手指被重力扯得大開,而手一松,那些被樹根壘起的岩石再次出現崩塌的跡象……

李懷信腳下一滯,唯恐下一刻那人就撐不下去。

分神間,就聽馮天喊道:「小心。」

他回過頭,差點撞上一名陰兵虛影,李懷信側身閃過,揮劍一旋,劍身從虛影中穿過,對其分毫不傷。李懷信見狀,愣了一下,補了張符籙才將其斬殺。

無數黑氣從裂紋中蜂擁竄出,正在逐漸凝聚。

「不能再拖了,得快。」

若讓更多的黑氣散出來,凝聚成人形虛影,靈劍無法擊殺,需藉以符籙殲滅,而他們手裡只刻了為數不多的木質符籙,根本降不住數量旁多的陰兵,唯有將裂縫修補,鎮壓地下。

馮天聞言應聲,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裂縫之外的坎位。

李懷信拿出五塊事先畫好的乾位木符,默念符咒之後,紛紛插入焦黑的泥土中,隨即縱身一躍,奔至坤位,無數道劍光掠下,在地上刻出陣法。

一整套劍法連貫打完,地上的符文已成,他再抽出一柄吞賊,飛擲而出,隔空操控著懸於乾位上空,與馮天對視一眼,然後默契十足的握緊劍柄,三柄齊齊插入符文中心,一個巨大的結印成形,將三方貫連相接,陣啟!

二人握緊劍柄,插入焦土,劍身每深入地下一寸,就會耗費一波真氣,直到將整個劍身沒入土裡,方能成陣,否則前功盡棄。

李懷信兼顧乾位、坤位兩處,耗費的精氣便是往日的兩倍。相對的,分散了靈力,乾、坤兩處的封印就會削弱。那麼成陣之後,封靈陣是否牢固,有多牢固,還另外兩說。

然而劍身沒入焦土,還剩一小節時,便分寸難進,彷彿扎在一塊鐵板上,李懷信死命往下按,額頭滲出薄汗,打濕了垂下來的一縷青絲,黏在頰邊。他抬起頭,看向馮天,發現對方的長劍同樣還剩一小節,分寸難近。

「怎麼回事?」馮天喊道。

「不知道。」李懷信說:「壓不下去。」

「別鬆手,壓不下去這陣就成不了,到那時,陰兵出世,為禍人間,必將生靈塗炭。」

無需馮天聒噪,他當然知道此刻萬萬不能鬆手,只差最後一步,最後一步……

李懷信抬起頭,陡然睜大眼,才猛地知道馮天為什麼要聒噪這麼一句。

起先從裂縫中竄出的黑霧一點點凝聚成虛影,彷彿一支操練的隊伍,訓練有素的排成兩列,踏著虛空,正朝馮天邁去。

李懷信瞳孔緊縮,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目睹著那隊陰兵虛影,靠向馮天。

近了。

他的手微微一抖,欲要抬起。

「老二,別鬆手。」馮天的聲音很輕,卻彷彿萬箭齊發,刺入他耳膜。

更近了。

李懷信僵在原地,雙瞳瞪得顫抖,無數細小的血絲彷如蛛網爬滿白仁。

只差兩步。

馮天看著他,安撫似的說:「老二,別鬆手。」

李懷信拼盡了全力往下按,長劍好似戳在一塊鐵板上,始終未進半寸。

「躲開!」他瘋了般大喊出聲,摁住劍柄抬起頭,已經紅了眼眶。

馮天沒有躲開,陰兵從他的身體里穿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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